洛伦市的晨雾总带着海腥与隐约的腐败气味。
苏戴上口罩,穿过医院长廊时,白布覆盖的运尸车正无声滑过对面通道。
推车的护工眼神空洞,仿佛早已成为机械的一部分。
神经内科的隔离区已人满为患。苏在更衣室套上防护服,橡胶手套勒紧手腕的触感已成日常。
镜中的自己眼窝深陷,二十岁的面容却有了五十岁的疲惫。
“苏医生,三床病人情况恶化。”
护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平静得可怕。
这里的每个人都学会了用平静包裹绝望。
三床是个叫莉亚的年轻教师,三天前入院时还能清晰描述自己的症状。
先是手指麻木,接着皮肤下仿佛有蚂蚁爬行,夜间高烧时看见发光的纹路。
此刻她蜷缩在病床上,紫色纹路已从手臂蔓延至脖颈,像某种恶毒藤蔓正在勒紧她的生命。
“镇静剂。”
苏示意护士准备注射。
莉亚突然睁开眼,瞳孔边缘泛着不正常的紫光。
“医生……”
她的声音嘶哑。
注射器推入静脉,莉亚逐渐平静,但紫纹似乎仍在缓慢爬行上她的身体。
苏翻开病历,所有常规检查结果都显示器官处于不断衰竭的状态。
除了那些活生生在人体上肆虐的纹路。
“截肢评估小组下午会来。”
护士低声说。
“左臂已经出现异变组织。”
苏点头,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板子。
这周他已签字同意七例截肢手术。每个决定都像在灵魂上刻下一道疤。
午休时间,苏躲在资料室翻阅尘封档案。
法尔医生的办公桌还保持着原样,老花镜摆在摊开的笔记本上,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苏拿起笔记本,最后几页是潦草的字迹。
“第四十七例尸检,神经组织呈现崩溃趋势,建议上报危害……”
一天结束,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家。
桌上摆放着一张合影。
是二十岁的苏,另一边是——
凯文
照片上的凯文笑得毫无阴霾,手臂随意搭在苏肩上。
那是千羽学园的一次篮球赛过后,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洒在两个学生身上。
“苏,你说你未来会怎么样”
梅当时摇头。
“凯文同学,这可不像你平常会说的话。”
凯文耸肩。
“只是有些好奇,从千羽学院走出来之后,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那时的凯文有着用不完的热情。
他会周末在篮球场上驰骋,会在深夜学习时突然说起星际旅行的梦想。
那年,苏作为志愿者加入紧急医疗队,进入其他地区学习医学。
那是苏最后一次见到凯文。
几个星期后后,官方宣布长空市隔离区发生“特殊天灾”。
没有遗体,没有细节,凯文从此失去了消息。
苏将照片按在胸口。
多年过去,那份失去仍如昨日般锐利。
下午的截肢手术,苏主动要求担任助手。
手术室里,莉亚的左手已彻底变异。
皮肤被紫色的纹路包裹着,指尖延伸突起。
“开始。”
主刀医生声音平稳了下来。
电锯嗡鸣。
苏盯着那截逐渐脱离身体的肢体,忽然想起法尔主任说的话。
“真正的医学不该只是切除,而该理解为什么需要切除。”
如果法尔主任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手术结束,肢体被装入特制容器。
苏在洗手池前用力搓洗双手,却总觉得洗不净某种无形污秽。
崩坏病撕碎了他所有的医学认知。
病人从高热谵妄开始,皮肤浮现灼痛紫纹,最终在剧痛中器官衰竭或异变而死。
他和同事们被迫在绝望中做出残酷抉择。
截肢以阻止蔓延,或眼睁睁看着感染侵入核心器官。
站在隔离窗外,他曾看着一个女孩在玻璃另一侧被紫纹吞噬,苏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镇静剂无效,手术徒劳,他所有的智慧与技能在“崩坏”面前苍白如纸。
女孩最终被处理小组切除了变异的手臂,那干脆利落的切割声,成了回荡在他脑海中的噩梦回响。
他开始疯狂追寻答案,从尘封论文到神秘学记录。
他想起了自己的导师,前任主任法尔医生。
那位在疫情初起时就倒在一线,感染后拒绝风险疗法,在清醒时签署遗体捐献书后安然离世的老人。
遗体被一个标注为“高阶医学研究”的保密机构迅速接收。
悲伤之余,一个疑问在苏心中盘旋。
究竟是什么机构,拥有如此高的权限和行动力?
在主任去世前,一位博士出现在医院。他持有令人咋舌的高级许可,名为司帕西。
他很少参与日常救治,更多是在采集样本、调阅核心档案,并与少数高层进行闭门会议。
司帕西博士注意到了苏的敏锐与未被绝望压垮的执着。
一次关于异常脑电波的深夜讨论后,博士递给苏一杯黑咖啡。
“苏医生,你认为我们面对的是什么?”
司帕西博士镜片后的目光锐利。
“一种……对生命的侵蚀。”
苏疲惫回应。
“接近了。”
博士颔首。
“我们称之为崩坏。它是一种污染。你所见的病症,只是其最表层的涟漪。”
“你们……到底是什么机构?主任的遗体……”苏追问。
“我们致力于理解并对抗崩坏。”
司帕西博士避开了这个话题,语气沉凝。
“法尔医生的奉献至关重要。但我们需要时间,而时间,是这场战争中最奢侈的消耗品。”
“我观察了你很久,如果你需要,逐火之蛾会为你张开大门。”
在恍惚中,他交上了自己的申请。
几日之后,走廊上,他遇见了司帕西博士。
博士正在观察容器内的样本,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
“有趣的生长模式。”
司帕西说。
“像在遵循某种蓝图。”
“这是疾病,不是建筑图纸。”
苏疲惫地说。
“一切生命都是信息的表达形式,苏医生。”
司帕西转向他。
“崩坏,是另一种表达。更高效,更……残酷。”
那天深夜,苏在值班室发现了司帕西留下的资料。
非正式渠道流传的文献复印件,标题触目惊心。
“文明筛选假说”“崩坏能适应性研究”“律者现象初步观察”。
苏的心脏狂跳。
他想起法尔医生的遗体被迅速运走,想起司帕西那些讳莫如深的话。
门突然被推开。
护士脸色苍白。
“苏医生,中心街区爆发感染骚乱”
苏抓起医疗包冲向街道。
混乱已蔓延开来,人群惊恐逃散,而在巷口,一个小女孩抱着流血的手臂哭泣,伤口处紫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苏跪下来准备注射镇静剂,头顶传来玻璃碎裂声。
怪物从二楼窗户扑出。
它们有着非自然的白紫色甲壳,翅膀振动发出金属摩擦般的嘶鸣。
苏僵住了,世界缩窄为那些掠来的利爪——
枪声炸响。
司帕西博士从掩体后冲出,特制子弹在空中划出轨迹。
更多崩坏兽从阴影中涌出,战车级怪物撞穿墙壁,地面在重压下开裂。
“凯文,交给你了。”
司帕西对着通讯器说。
然后苏看见了那道身影。
白发在硝烟中飞扬,炽白寒光如审判之剑坠落。
那人转身的瞬间,苏的呼吸停止了。
岁月在那张脸上刻下线条,冰蓝色眼眸里再无少年时的温度,但那是凯文。
毫无疑问。
“天火——出鞘。”
剑光斩过,世界在红与白的极端中寂静。
崩坏兽灰飞烟灭,建筑断面一半熔融沸腾一半冰封霜结。
凯文收剑而立,白发在余波中缓缓垂落。
他看向苏,眼神有瞬间的波动。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点头,随即转身准备离去。
“凯文——”
苏的声音卡在喉咙。
就在这时,他感到指尖的灼痛。
低头看去,不知何时,黑血已渗过手套缝隙。
紫纹如活物般顺血管上行,麻痹感迅速吞噬手臂。
“司帕西博士,我……”
世界开始旋转。
模糊视野中,他看见看见司帕西博士复杂的表情——是遗憾,也是某种期待。
最后看见的,是凯文眼中映出的自己,皮肤下紫光蔓延。
黑暗吞没了一切。在意识沉入深渊前,苏最后的念头是。
凯文回来了。
而自己,可能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