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祯四年的元宵灯火,似乎比往年更多了几分虚幻的繁华,却照不亮紫禁城深处愈发幽邃的殿宇。
佳节刚过,年味尚未散尽,一份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辞呈,经由司礼监,悄然摆在了女帝刘瑶的案头。
辞呈的主人,是执掌东厂近十载、令朝野闻之色变的提督东厂太监,魏万贤。
奏疏言辞恳切,以“年老体衰,精力不济,恐误陛下大事”为由,恳请卸去东厂重担,恩准告老,返回京畿附近的皇庄荣养。
暖阁内,炭火无声,刘瑶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榻上,腹部已隆起得惊人,距离太医预估的临盆之期仅剩月余。
她面容带着孕期的倦色,但那双眼睛在浏览魏万贤辞呈时,却依旧清明锐利。
她没有立刻批复,而是将辞呈轻轻放下,目光投向窗外宫檐下尚未融尽的残雪。
魏万贤的请辞,她并不十分意外。这位父皇留下的“老臣”,嗅觉之灵敏,堪称当世一流。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地嗅到了朝局风向的彻底转变。
自她登基以来,尤其是经历漠南之战、沈川崛起、辽东剧变之后,内阁以周延儒、杨文弱、孙传庭为核心的格局已然稳固。周延儒长于协调、理财,杨文弱掌兵部渐有方略,孙传庭刚直敢言、于地方军政亦有人望。这三人虽偶有龃龉,但在压制宦官、收拢事权、应对内外危机的大方向上,已然形成默契同盟,其势在朝中已难撼动。
更重要的是,地方上,军阀化倾向日益明显。
宣大的卢象升、大同的满桂,虽忠心可嘉,但其麾下兵将的“私军”色彩难以抹去。
而最典型的,莫过于远在西域、此刻正请求增置四卫的沈川。
这些边疆大将,手握重兵,掌控地方财赋人事,朝廷的制约力早已大不如前。
东厂再想像其全盛时期那样,以几封密报、几件“钦案”就能随意拿捏、甚至构陷一方督抚大将,已是痴人说梦。搞
不好,反会引火烧身,成为文武群臣合力攻讦的靶子。
魏万贤深知,东厂这把“刀”,在皇权稳固、朝臣畏服时,是无往不利的利器;
但在皇权威信受到挑战、权臣联手、悍将拥兵自重的局面下,这把刀就变成了容易伤及持刀人的双刃剑,甚至可能成为各方势力欲先除之而后快的“祸首”。
此时急流勇退,交出权柄,带着这些年积累的财富安然退场,无疑是保全自身的最明智选择。
继续恋栈,无论是内阁文臣,还是地方强藩,都可能随时寻个由头,将他连根拔起。
刘瑶自然也看透了这一点。
她心中对魏万贤并无太多好感,此人贪酷阴鸷,手上血债不少。
但不可否认,在先帝末年及她登基初期,东厂确实是震慑朝野、维系皇权不可或缺的工具。
如今,工具已不合时宜,且持工具者主动请辞,她没有理由不允。
强行留下,反生祸患。
不如好聚好散,也算让魏万贤有个善终。
“准奏。”她提笔,在辞呈上批了红,声音平静,“魏伴伴劳苦功高,既感疲乏,便准其所请,
加恩赐金百两,绸缎五十匹,京西皇庄一处,以为颐养,东厂一应事务,暂由司礼监掌印王承恩兼理。”
旨意传出,朝野表面波澜不惊,暗地里却激流涌动。
许多人松了一口气,这个压在他们头顶多年的阴霾终于散去。
也有更多人开始揣测,谁将接掌那令人畏惧的侦缉之权,朝局又将如何变化。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魏万贤收拾行装、准备悄然离京之际,一道来自刑部侍郎韩旷的弹劾奏章,如同淬毒的冷箭,骤然射向了这位即将隐退的老权阉!
韩旷,东林余脉,素以清流、刚正自诩,实则野心勃勃,擅长察言观色、投机钻营。
他敏锐地意识到,魏万贤失势离场,正是他博取声名、讨好内阁、乃至为自己更进一步铺路的绝佳机会,痛打落水狗,历来是成本最低、收益最高的政治表演。
他的弹章写得义正辞严,洋洋洒洒数千言,历数魏万贤执掌东厂期间“贪贿公行,鬻狱卖法,纵番役勒索地方,侵吞抄没资产,家中富可敌国”等十宗大罪状。
其中细节颇为详实,有些显然是早有收集,就等着这一刻抛出。
奏章最后,韩旷慷慨激昂地请求陛下追夺恩赏,下诏狱严鞫,追缴赃款,以正国法,以谢天下!
这份弹章,若是放在以往魏万贤权势熏天之时,韩旷断然不敢上呈。
但此刻,墙倒众人推,他料定内阁乐见其成,甚至可能暗中鼓励。
若能借此扳倒甚至处死魏万贤,他韩旷便是“锄奸”功臣,清名大振,仕途自然坦荡。
奏章照例送入宫中。
然而,此刻的刘瑶,却已无法如常处理政务。
产期临近,她的身体状况出现了些许波动,太医叮嘱必须绝对静养,任何情绪波动都可能引发早产甚至更严重的后果。
连续三个月,她都未能临朝,一切紧要政务,皆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她的绝对心腹王承恩,在暖阁外间设立值房,先行阅览,拣选最紧要者摘要呈报,其余则依惯例或与内阁商议后处置。
韩旷弹劾魏万贤的奏章,自然落在了王承恩的案头。
看着这份火药味十足的弹章,王承恩那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也露出了凝重与深思。
他坐在值房的太师椅上,室内只余一盏青灯,窗外是深宫的夜色。
如何处理?
按律法、按“清议”,韩旷弹劾的许多事情,恐怕并非空穴来风。魏万贤这些年,确实没少捞。
若依韩旷所请,严查到底,不仅能平息一部分朝野对宦官的怨气,或许还能追回一笔可观的财富,
更能赢得内阁乃至许多朝臣的好感,为他这个新任的东厂兼司礼监掌印立威。
但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吗?
王承恩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洁的紫檀木桌面。
他想得更深,更远。
魏万贤是何等人物?
经营东厂十年,爪牙遍布天下,知道的秘密太多太多。
他那些财富,来路固然不正,但其中牵扯到的,恐怕不止他魏万贤一人,多少朝中官员、地方大吏、乃至皇亲国戚,可能都曾与之有千丝万缕的利益输送或把柄交易?
真要大张旗鼓地查下去,无异于捅开一个巨大的马蜂窝,会掀起多大的波澜?
牵出多少人?
眼下朝廷内忧外患,经得起这样的震荡吗?
更重要的是魏万贤背后,真的只是他一个人吗?
或者说,他如今全身而退的底气,仅仅来自女帝的恩准和他自己的识时务吗?
王承恩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远在西域、却仿佛能感受到其无形威压的身影。
靖北侯,沈川。
没人能证实魏万贤与沈川有明确的勾结,但一些细微的迹象和合理的推断,让王承恩不得不心生警惕。
魏万贤在沈川崛起初期,似乎并未过多掣肘,甚至在某些关键信息的传递上过于顺畅。
沈川能在河套、宣府迅速站稳脚跟,固然是其自身能力,但若没有中枢某种程度的默许或疏忽,恐怕也难以如此顺利。
魏万贤是否在其中扮演了某种不为人知的角色?他们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甚至利益交换?
如今沈川羽翼已丰,雄踞西域,手握重兵,对朝廷的态度虽表面恭顺,实则自主性极强。
他对魏万贤这个“老熟人”的态度如何?
若朝廷在他刚刚默许魏万贤荣养之后,转眼就听信韩旷之言,将其下狱抄家,乃至处死,沈川会如何作想?
是否会觉得朝廷刻薄寡恩,兔死狐悲,是否会因此对中枢产生更大的疑虑与疏离。
眼下辽东大清虎视眈眈,朝廷在军事上极度依赖卢象升、满桂,更离不开沈川在西域牵制准噶尔、屏蔽西北。
这个时候,为一个已经失去权柄、主动退隐的魏万贤,去冒触怒沈川的风险,值得吗?
韩旷之流,不过是想借机博名求利,其心可诛,但其言未必全然为公。
而朝廷的稳定,边疆的安宁,才是大局。
思虑再三,王承恩心中已有决断。他不能按照韩旷的意愿去办。
次日,王承恩以司礼监掌印兼署东厂的身份,单独召见了即将离京的魏万贤。
地点不在宫禁,而在王承恩外宅一间僻静的书房。
两人对坐,茶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
魏万贤看起来苍老了许多,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打量着王承恩,等待对方开口。
“魏公,”王承恩开门见山,语气平静,“韩旷的弹章,您想必已有所闻。”
魏万贤嘴角扯动一下,似笑非笑:“跳梁小丑,落井下石罢了,
厂公新任,正好借此立威,老朽已是待死之人,但凭厂公处置。”
话语里听不出情绪,但那双老眼却紧盯着王承恩。
王承恩缓缓摇头:“魏公言重了。陛下已准公荣养,金口玉言,
韩侍郎所奏,多系风闻,查无实据,
且陛下临盆在即,龙体为重,不宜为此等琐事烦心。”
魏万贤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听懂了王承恩的潜台词:朝廷不打算追究,至少现在不。
“厂公雅量。”魏万贤拱了拱手,“只是,韩旷等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跳梁之辈,自有其限度。”
王承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转淡。
“倒是魏公此去,山高水长,还望善自珍重,京中是非之地,远离也好,西域风沙虽大,倒也开阔。”
他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却让魏万贤心中剧震,
王承恩果然想到了那一层!
他是在提醒,也是在警告:安安分分荣养,别再和西域有什么牵扯,大家相安无事。
魏万贤沉默片刻,终是长长一揖:“多谢厂公提点,老朽晓得了,从此青山绿水,不问世事。”
这场密谈,无人知晓具体内容。
但结果很快显现:王承恩以“查无实据,且事涉先朝,陛下有旨恩养在前”为由,将韩旷的弹章留中不发,轻轻搁置。
同时,他暗中敲打了几个跃跃欲试、想跟着韩旷起哄的御史,风波尚未兴起,便悄然平息。
魏万贤如期离京,车队低调而快速地消失在了京郊的官道上。韩旷气得暗中咬牙,却也不敢再公开纠缠。
王承恩站在司礼监的值房窗口,望着魏万贤车队远去的方向,眼神深邃。
放过魏万贤,不是出于仁慈,而是出于对大局的权衡,对潜在风险的规避,尤其是对那个远在西域、手握重兵的沈川,一份深深的忌惮与不得不考虑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