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的烽烟暂歇,但沈川并未沉浸在胜利的荣光中久留。
将战后诸多繁杂事务,包括与卢象升等人的协调,伤兵的后续安置,以及初步的部队整编方案交代给王恭、苏墨等人后,他便带着一队亲卫,悄然离开了依旧喧闹的野狐河大营,策马南归。
他的目的地,并非宣府镇城,也非东路,而是直奔靖边而去。
靖边镇是沈川倾注了大量心血,经过这些年的建设,已经成为一座提供军械的“工业之城”。
靖边堡依山而建,外围是坚固的城墙和戍台,内部却别有洞天。
靠近山体的区域,开凿出了大量的窑洞和工坊,远远便能听到隐约的锤打声、锯木声以及水流冲击轮轴的轰鸣。
空气中弥漫着煤炭、金属和木材混合的独特气味。
沈川的到来并未大张旗鼓,只带着几名亲随,径直进入了兵工厂的核心区域。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燧发枪的制造工坊。
相比于数月前他离开时,这里的规模扩大了一倍不止,工匠数量明显增加,分工也更加细致。
从枪管的锻造、钻膛,到枪托的制作、雕刻,再到燧发机括的精密组装,形成了一条条相对完整的流水线。
如今负责燧发枪此地事务的,是一位名叫墨衡的工匠,三十岁出头
此人并非传统工匠出身,而是沈川从流民中发掘出来的,据说祖上曾与宋应星有些渊源,对格物之道颇有天赋,被沈川委以重任。
“大人!”
墨衡见到沈川,连忙放下手中的卡尺,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兴奋而又恭敬的神色。
“墨先生不必多礼。”沈川摆了摆手,目光扫过忙碌的工坊,“我此番前来,是想亲眼看看,
燧发枪的进展如何?之前困扰我们的那几个难题,尤其是铳管寿命和哑火率,可有突破?”
提到技术问题,墨衡精神一振,引着沈川走向一旁的产品检验区。
那里整齐排列着数十支已经完工的燧发铳。
“侯爷,您离营这半年,我们未有丝毫懈怠。”墨衡拿起一支燧发枪,熟练地扳开机头,指着那闪烁着幽蓝寒光的枪管说道:“最大的突破,便在这铳管之上!”
他详细解释道:“我们改进了熟铁的卷制工艺,又提高了冶金技术,
采用了更均匀的热处理和多次锻打叠层之法,并借鉴了佛郎机人的一些淬火技巧加以改进,
如今新产出的铳管,经反复测试,其使用寿命,
已从最初的不足三十发,稳定提升至一百二十发以上,
只要维护得当,甚至能达到一百五十发!”
一百二十发!
沈川眼中精光一闪。
这个数字,意味着在激烈的战斗中,一名火铳手至少可以持续作战更长时间,而无需过分担心铳管过热变形或炸膛的风险。
这是质的飞跃!
“成本呢?”
沈川更关心这个,这关系到换装的进度。
墨衡脸上露出一丝自豪:“侯爷,这正是另一大喜讯,随着工艺成熟,工匠熟练度提高,以及我们自建的小高炉出产的铁料品质稳定,
如今制造一支合格的燧发枪,所需物料及人工成本,已从最初的十二两白银,降至七两!”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而且属下有把握,在进一步优化流程,
扩大生产规模后,在保证质量不下降的前提下,能将成本压到五两白银左右!”
五两!沈川心中一震。
这个价格,已经非常接近甚至低于大汉官府制造一支精良火绳枪的成本了。
而性能却远超火绳枪,这意味着,大规模换装,从财政上已经具备了绝对可行性!
“好!太好了!”
沈川难得地露出了畅快的笑容,重重拍了拍墨衡的肩膀。
“墨先生,尔等功不可没,所有参与此事的工匠,一律重赏!”
“谢侯爷!”
墨衡激动地躬身。
然而,沈川的笑容很快收敛,他拿起另一支枪,问道:“那么,哑火率呢?”
这是困扰前装燧发枪的另一大难题。
由于黑火药固有的特性以及燧石打火的不稳定性,哑火率居高不下,严重影响持续射击效率。
墨衡的神色变得严肃了一些:“侯爷,哑火率的问题,我们也在全力攻关,目前主要通过几个方面改善,
一是精选燧石,确保其硬度和形状规整,
二是改进药池和传火孔的设计,使其更易引燃发射药,
三是严格规范装药步骤和火药颗粒度,确保燃烧充分,
经过这些改进,目前新枪的哑火率,已从最初的三成以上,控制在了一成到两成之间。”
一成到两成……
沈川沉吟着。
这个数字,相比最初60%的哑火率已是巨大进步,但距离他理想中的“可靠武器”还有差距。
在关键时刻,一两成的哑火,可能就意味着防线被突破。
“还不够。”沈川沉声道,“继续研究!可以从燧石夹持的力度、角度,甚至,
能否寻找替代黑火药的新型发射药方面去思考,不要怕失败,需要什么材料、人手,尽管提!”
“是!属下明白!”
墨衡凛然应命。
了解了燧发枪的进展,沈川当即下达了明确的指令:“传我命令,即日起,靖边及东路所属所有兵工作坊,全面停止火绳枪的制造与维修,
集中所有资源,全力生产燧发铳!务必在两年之内,让我麾下所有火铳手,完成彻底换装!”
“遵令!”
墨衡以及周围的工匠头领齐声应诺,声音中充满了干劲。
他们知道,一个全新的时代,将在他们手中开启。
视察完燧发枪工坊,沈川又来到了火炮制造区。
这里的气氛更加炽热。
巨大的化铁炉喷吐着火焰,滚烫的铁水被倒入一个个用特殊砂型(沈川亲自改进的砂模铸造法技术)制作的模具中。
相比于传统的泥范铸造,砂模制作周期短,更适合标准化、流水线生产。
虽然目前的技术还无法铸造如神武大将军炮那样的重型火炮,
但对于佛朗机、虎蹲炮、以及各种中小型野战炮而言,这种生产方式极大地提升了效率和合格率。
“侯爷,按目前的产能,我们有把握在两年内,为侯爷麾下每个新设的千户所,至少配备一个炮营(约16-24门中小型火炮)。”
负责火炮制造的匠头龚麟昌汇报到。
沈川满意地点点头。
火力,始终是他的核心优势。
一旦燧发枪全面列装,配合上足够数量的轻型火炮,他的步兵方阵将在野战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杀伤力。
整个视察过程,沈川看得仔细,问得详尽。
他从冰冷的钢铁、跳跃的炉火、工匠们专注的眼神中,看到了未来的希望,看到了他构想中那支攻守兼备、火力强大的新式军队的雏形。
等到视察结束,已是夕阳西下。
沈川带着一身淡淡的烟火气,走出喧闹的工坊区域,准备返回在靖边堡内的临时住处。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疾驰而至,一名信使翻身下马,将一封密封的信函呈递给沈川身边的亲卫队长。
亲卫队长检查无误后,转呈给沈川:“侯爷,是大小姐从东路派人送来的。”
大姐沈颜?
沈川心中一动,接过信函拆开。
信上的字迹娟秀而略显急促,是沈颜的亲笔。
信的内容很短,但其中的消息,却让沈川这位刚刚在尸山血海中都面不改色的关外侯,浑身猛地一颤,握着信纸的手甚至微微有些发抖。
信上写着:“吾弟思远亲启,见字如面,塞外苦寒,征战辛劳,望一切安好,
家中有一大喜事告知,弟妹红缨,已确诊有孕在身,至今已三月有余,
胎象平稳,然红缨初为人母,心绪不宁,甚为念你,
军务若可暂缓,望速归,姐,颜,字。”
安红缨……有孕了?
沈川呆呆地站在原地,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惯常的冷峻和沉稳,如同冰雪消融般渐渐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巨大惊喜和一丝茫然的神情。
想起安红缨在新婚之夜被他用某些“新奇”的夫妻之道“折腾”得面红耳赤、接连几日都不敢与他同床的千户女将……
竟然,怀了他的孩子?
想起出关前最后一次亲密,算算时间应该是那时候怀上的。
那晚沈川可是把安红缨折腾的想夺路而逃,找沈颜沈蓉求救。
穿越到这个风起云涌、危机四伏的世界已有数年,他征战、谋划、挣扎求生,早已将自己融入了这个时代。
他拥有了权势、军队、声望,但内心深处,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漂泊感。
他与安红缨的结合,起初更多是出于局势和彼此欣赏,感情在并肩作战中逐渐深厚。
然而,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这个在他血脉中悄然孕育的新生命,仿佛一瞬间,将他与这个世界最深刻地联系在了一起。
这是一种奇妙的归属感,一种生命的延续,一种超越了权力与征战的、最原始的悸动。
他想起新婚不久,自己仗着超越时代的“理论知识”,几次三番将那位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女将军“欺负”得丢盔弃甲、连连讨饶,最后甚至要找姐姐沈颜“告状”,找借口躲着他睡的场景,嘴角不由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丝带着宠溺和回忆的傻笑。
那笑容,与他平日里的杀伐果断、深沉谋略截然不同,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我要当父亲了……”
他低声喃喃,心中的激荡难以平复。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喜悦和柔情小心翼翼地收敛回心底深处。
他转头对亲卫队长下令,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
“传令,即刻启程,返回东路!”
“是,侯爷!”
沈川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了一眼在暮色中依旧传来叮当声响的兵工厂,策马向东路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