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厚重的墨色绸缎,彻底覆盖了乌尔逊河两岸。
白日的喧嚣、呐喊、炮火轰鸣,此刻已被一种死寂般的沉默所取代,唯有寒风刮过残破垛口和冰河尸堆时,发出的呜咽声,如同阵亡者不甘的魂灵在哭泣。
北岸,八旗大营。
与昨日战后尚存的锐气不同,今日的营地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压抑和浓重的血腥气。
伤兵的哀嚎声此起彼伏,从各个旗的营地传来,撕扯着每一个幸存者的神经。
汗帐内,牛油火把噼啪作响,映照着努尔哈赤和几位核心贝勒、旗主无比阴沉的脸。空气中仿佛凝结着寒冰。
一名负责统计伤亡的巴克什(文书官)跪在帐中,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念着手中的羊皮卷:
“禀……禀大汗,各旗初步清点完毕,昨日伤亡约三百二十余人,今日……今日……”
“说!”
努尔哈赤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巴克什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今日,我军阵亡及重伤难治者,计一千一百余人,轻、重伤者,
约一千二百余人,两日合计,伤亡已逾两千六百之数……”
“哗——”
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个数字依旧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两千六百!这几乎是此次南征出击河套精锐兵力的三分之一!
而且,伤亡者多为各旗最精锐的巴牙喇和战兵,是八旗的根本!
“具体各旗分摊如何?”努尔哈赤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已经发白。
“正黄旗伤亡四百余,镶黄旗三百八十余,正红旗三百二十余,镶红旗三百余,正白旗因昨日上游之败,
加之今日强攻,伤亡最重,约五百余人,镶白旗、正蓝旗、镶蓝旗各约两百至三百不等……”
巴克什的声音越来越低。
皇太极(正白旗旗主)脸色惨白,他麾下兵力折损近半,尤其是昨日上游损失的几乎全是白旗精华,今日又填进去这么多,心都在滴血。
代善、莽古尔泰等人也是面色铁青,他们旗中同样损失惨重。
“重伤者……如何处置?”
努尔哈赤问出了最残酷的问题。
巴克什头垂得更低:“回大汗,随军萨满和医者不足,药材奇缺……多数箭伤、铳伤,尤其是被那金汁所伤者,伤口溃烂,高烧不退……能救回的,十不足一二,大多……大多只能靠自身硬抗,或……或给予痛快……”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那所谓“一千二百余”伤兵,至少有半数,只是在等待死亡的降临。
与此同时,镶蓝旗的伤兵营区。
这里简直是人间地狱。没有足够的帐篷,大量伤兵直接被安置在冰冷的土地上,仅铺着薄薄的干草。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脓臭和粪便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
一名年轻的镶蓝旗士兵,腹部被燧发枪铅弹击中,虽然暂时止住了血,但内腑显然受损,他蜷缩在地上,脸色蜡黄,浑身冷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杂音和剧痛,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
他的眼神涣散,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着“额娘……冷……”
旁边,一个被金汁泼到半边脸和肩膀的战兵,伤口已经严重腐烂发黑,脓血不断渗出,吸引着蝇虫。
他因为剧痛和高烧,时而疯狂嘶吼,用头撞地,时而陷入昏迷,身体微微抽搐。
随军的萨满在他身边跳了一阵,洒了些药粉,却毫无作用,最终也只能摇摇头,走向下一个还能救一救的伤兵。
更远处,一名断了腿的甲兵,被用粗糙的方式包扎后,靠坐在一辆破旧的楯车旁,眼神空洞地望着南方那片隐约可见的堡垒黑影。
他或许在回忆白日冲锋的惨烈,或许在担忧家中无人照料的妻儿,或许,只是在等待失血过多或伤口感染带走自己的生命。
哀嚎声、呻吟声、祈求声、诅咒声……交织成一片绝望的乐章。
有限的医者和萨满穿梭其间,疲于奔命,却只能进行最简陋的处理——用烧红的烙铁烫合巨大的伤口,用刀剜出嵌入骨头的箭头或铅子,用不知名的草药糊住创口……
过程粗暴而痛苦,存活率低得可怜。
很多伤兵在经历了战场的残酷后,最终却要在这冰冷的营地里,忍受着漫长的痛苦折磨,孤独地走向死亡。
这种绝望,比战死沙场,更加摧残人的意志。
皇太极巡视到自己正白旗的伤兵区域,看着眼前这惨不忍睹的景象,听着耳畔痛苦的呻吟,
这位素来沉稳的四贝勒,也不禁红了眼眶,拳头紧紧攥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这些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好儿郎啊!
“沈川……汉军……”
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语气复杂,既有刻骨的仇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他从未想过,汉人的军队,能在野外的堡垒防御中,爆发出如此坚韧而可怕的战斗力。
南岸,汉军戍堡集群。
与北岸的绝望地狱相比,这里虽然也弥漫着大战后的疲惫与悲伤,但秩序井然,甚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镇北堡内,临时征用的大厅被改成了主要的伤兵救治处。
空气中同样有血腥味,但更多的是一种草药和烈酒消毒的味道。
数十名穿着干净布衣、手臂上缠着白色布条的医护兵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
这些医护兵是沈川耗费心血,按照他记忆中现代战场急救的一些理念,结合这个时代的中医外科知识,严格训练出来的。
他们分工明确,有的负责清洗伤口,有的负责用蒸馏过的烧酒消毒,有的负责上药包扎,还有的负责熬煮汤药。
伤兵们按照伤势轻重被分区安置。重伤员优先处理。
一名军医官正用特制的钳子,小心翼翼地从一名士兵大腿肌肉中取出一枚变形的铅弹,旁边有医护兵立刻用烧酒冲洗创口,然后敷上特制的止血生肌散,再用煮沸消毒过的麻布绷带仔细包扎。
另一名被八旗重箭射穿肩膀的士卒,咬着一根木棍,额头青筋暴起,忍着剧痛配合医护兵处理。
箭头取出后,伤口被用针线进行了初步缝合,这是沈川强制要求军医掌握的技术,虽然粗糙,却大大提高了重伤员的存活率。
还有专门的人负责喂伤兵服用消炎镇痛的汤药,甚至还有心理疏导——尽管只是简单的安慰和鼓励。
“兄弟,忍着点,马上就好!”
“你这伤没事,养个把月又能杀建奴了!”
“将军说了,所有伤员都有赏,战死的兄弟抚恤加倍,家小由官府供养!”
这些话语,以及相对专业和及时的救治,极大地稳定了军心。
伤兵们虽然痛苦,但眼中大多还抱有希望,不像北岸那样一片死寂。
沈川在王恭的陪同下,亲自来到救治处巡视。他脸色凝重,仔细询问军医官伤亡情况。
“将军,初步统计,昨日阵亡四十七,伤六十余;
今日……阵亡两百三十八人,重伤九十四人,轻伤两百余人。两日合计,伤亡已过八百。”
军医官的声音沉重。
“阵亡者中,包括定西堡守备罗锋将军,震东堡守备赵奎及其以下军官十七人……”
听到罗锋的名字,沈川眼皮微微一跳,心中一阵刺痛。
那是跟着他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老兄弟!
“重伤者,有几成把握?”
沈川沉声问。
“回将军,得益于及时救治和我们的金疮药、消炎汤剂,只要不是伤及脏腑要害,
或有金汁毒入骨髓者,约有六成把握能活下来,轻伤者半月内大多可恢复战力。”
六成!这个数字若是让北岸的努尔哈赤知道,恐怕会嫉妒得发狂。
沈川点点头,走到一名腹部缠着厚厚绷带的年轻士兵面前,蹲下身,温声问道:“感觉如何?”
那士兵认出是沈川,激动地想挣扎起身,被沈川按住。
“将军……小的……小的没事,养好伤还能杀敌!”
“好样的。”沈川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养伤,你们都是大汉的英雄。”
巡视完伤兵,沈川回到指挥室,王恭、李玄、曹信等核心将领均已在此,人人面带疲惫与悲戚。
“八百弟兄……”曹信一拳砸在桌子上,虎目含泪,“罗疯子他……”
李玄相对冷静,但声音也带着沙哑:“将军,我军伤亡虽重,但建奴付出的代价更大,
据各堡观测估算,其伤亡当在我军三倍以上!而且,其伤兵救治远不如我,实际战损比可能更高。”
王恭补充道:“更重要的是,我军防线主体未受动摇,
失守的四堡,外墙虽失,但内核坑道仍在抵抗,迟滞了敌军,
其余二十六堡完好无损,兵力、火力依旧充足,撤回来的弟兄也已重新编组,士气可用。”
沈川走到沙盘前,看着上面标注的敌我态势,缓缓道:“努尔哈赤想速战速决,用绝对的实力碾压我们,这两天的血战,应该让他清醒了一些。”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将:“但我们不能松懈,两千六百人的伤亡,对于努尔哈赤来说,是伤筋动骨,但远未到山穷水尽,
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就此罢休,接下来,要么是更加疯狂不计代价的强攻,要么……就是改变策略。”
“将军认为他会如何改变?”李玄问。
“围困?分兵偷袭?或者……寻找我们意想不到的突破口。”沈川目光深邃,“传令各堡,夜间警戒提升至最高级别,通知丁伯雄多派夜不收,密切监视敌军动向,
另外,将我们的伤亡情况和救治效果,适当通报全军,既要让将士们知悉代价,也要让他们明白,我们背后有依靠,有希望!”
“是!”
北岸,汗帐内的会议,在压抑和争吵中持续。
“父汗!不能再这么打了!”莽古尔泰第一个跳起来,他性格粗莽,但也心疼旗下儿郎,“沈川这龟壳太硬!咱们啃一口满嘴血!再啃几天,各旗的精锐就要打光了!”
代善也沉声道:“父汗,五弟所言虽直,却不无道理,我军伤亡太大,士气已挫,若明日再强攻,即便能再下几座戍堡,恐怕也……”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很明显,可能八旗的家底都要赔在这里。
其他几位旗主也纷纷附和,虽然不敢像莽古尔泰那样直接,但言辞间都流露出对继续强攻的疑虑和悲观。
今日战场上,汉军那种“弃堡不弃守”,依托完整防御体系持续作战的方式,让他们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与汉军的交战,他们仿佛在面对一个浑身是刺,还能不断再生的怪物。
皇太极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众人声音稍歇,他才缓缓开口:“父汗,各位哥哥,沈川凭借堡垒火器,确有所恃,但我大金铁骑,纵横无敌,岂能困于此处?”
他走到简陋的舆图前:“强攻损失太大,不如改变策略,其一,可派小股精锐,日夜不停骚扰,疲敝敌军,寻找其防御松懈之时,
其二,可尝试挖掘地道,接近堡墙之下,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我军当发挥骑射之长,绕过此处堡垒群,
深入宣府、大同腹地,迫使其出堡野战!或截其粮道,断其援军!”
努尔哈赤听着儿子们的争论和建议,面沉如水。
他何尝不知强攻的代价?自二十五岁以十三副遗甲起兵以来,历经大小百战,哪怕是当年的漠北浑河血战,虽然惨烈,也未曾在一地、一将面前,遭受如此巨大的伤亡!
沈川!这个名字,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头。
汗帐内陷入了沉默,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努尔哈赤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
是继续不惜代价,砸碎这颗拦路石?还是采纳皇太极的建议,改弦更张?
良久,努尔哈赤缓缓站起身,他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依旧高大,却仿佛带上了一丝疲惫。
“传令各旗,严密监视南岸,防止敌军夜袭,明日……暂停大规模进攻。”
他没有说下一步具体怎么做,但这个命令本身,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几位贝勒旗主心中稍定,至少,不用明天再把自己的精锐往那绞肉机里填了。
但他们也清楚,暂停进攻,不代表放弃。
与沈川的较量,还远未结束。只是,前景似乎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阴影。
努尔哈赤走出汗帐,寒风吹拂着他花白的鬓角。
他望着南岸那片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脊背般的堡垒黑影,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但更深处的,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凝重。
自漠北浑河血战以来,建州遭遇最大的伤亡。
而这一次,对手仅仅是一个大汉的地方指挥使。
这一夜,乌尔逊河两岸,无数人无眠。
伤兵的哀嚎是今夜的主旋律,而双方统帅脑海中的风暴,则预示着更加激烈的博弈,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