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檀香尚未散尽,掌灯太监已提着宫灯在前方引路,
青玉地砖映出两道交叠的影子,沈川的玄甲在暮色中泛着暗哑光泽,与刘瑶明黄常服的流光形成刺目的对照。
行至长春宫偏殿,暖阁内已设下小宴,紫檀木桌案上只摆着两副碗筷,银烛台上的烛火正微微跳动。
“沈将军一路劳顿,先尝尝这道鲈鱼脍。”
刘瑶抬手示意,王承恩立刻上前为沈川布菜。
水晶盘中的鲈鱼肉莹白如雪,丝线般的肌理间卧着翠绿葱丝,正是江南进贡的鲜物。
“谢过陛下。”
沈川刚谢恩举筷,殿门便被轻轻推开。
只见魏万贤提着拂尘缓步而入,玄色蟒纹贴里衬得他面色愈发白皙。
“陛下,臣刚查验完河套斩获,听闻陛下召沈将军赴宴,便顺路将核查结果呈来。”
他躬身递上折子,目光掠过沈川案前的鱼脍,嘴角噙着浅淡笑意。
“说来也巧,那萧将军也爱吃鱼,曾在关外河套一战中,不惜驱使鞑靼奴仆于黄河畔捕鱼,为此还淹死了不少人。”
刘瑶指尖摩挲着玉杯,漫不经心地扫过折子:“魏公办事向来周全,萧将军既立了功,日后赏赐里多添些江南水产便是。”
她忽然看向沈川:“不知沈将军在河套时,平日行军吃些什么啊?”
沈川放下筷子,拱手行礼:“陛下,关外鏖战艰辛,卑职不过与将士同食米粮,他们吃什么,卑职也就吃什么。”
魏万贤适时插话:“沈将军驭下有道,且懂操守进退,不像萧将军,
仗着有些末之功便开始在地方夸功,不知道的还以为,萧指挥使才是此次征讨河套首功之将。”
这话既是对刘瑶说的,也是间接在说给沈川听。
萧旻说到底本质还是被归为清流一党,清流好不容易被魏万贤打压下去,却因为萧旻所立战功,大有东山再起之兆。
这是魏万贤断不能容许的,所以他说这番话一是提醒刘瑶,清流一脉开始勾结地方将领,把手染指到军队。
二是给沈川一个定心丸,告诉他,至少现在我是站你这边的。
沈川又岂会不知这层深意,阉党最擅长就是只需几句流言便能罗织一堆罪名,然后疯狂打压异己。
对此,他只是保持沉默便可,默认就是最好的态度。
刘瑶闻言轻笑一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沈卿是国之利刃,厂公亦是朕的耳目,你们缺一不可。”
魏万贤心头一怔,女帝话中有话,轻描淡写就将自己准备弹劾萧旻的举止彻底扼杀在摇篮,显然是对自己产生了疑心。
显然女帝已经怀疑自己和沈川之间的关系,必须要打消这个疑虑。
就在这时,刘瑶看向侍立的太监:“将那道炙羊肉呈上来。”
银盘端上桌时,羊肉的焦香瞬间弥漫开来,表皮泛着琥珀色的油光。
“这是朕特意让人按河套鞑靼风味做的,用的是草原羔羊。”
刘瑶亲自起身银刀切开肉层:“沈将军看看,比你在河套所吃的如何?”
沈川尝了一口,肉质细嫩却少了几分烟火气:“陛下御厨手艺精湛,只是河套烤羊多了风沙气,倒更对将士们的胃口。”
“风沙气?”
魏万贤拈起一块羊肉,细细端详,
“臣倒觉得,边关的烟火气虽烈,却容易藏污纳垢。
就像这羊肉,表皮看着焦香,内里未必干净。”
他放下筷子,语气愈发恭谨:“臣近日听闻,东路军中私吞军饷,各位所将士没有军饷,可有此事?”
沈川眉心微蹙,暗骂一句老狐狸。
这句话一来摆明自己态度:虽然我与你是自己人,但还没远到可以为了你得女帝的地步。
二来,是借此向女帝给已经下狱的户部尚书王怀安下了死刑书。
东路军军饷之事归户部管辖,魏万贤此刻提及,分明是借机发难。
明白用意后,沈川立马配合魏万贤开始演戏:“厂公若有实证,可直接交由兵部核查。”
“臣在边关时,军饷皆由监军与军需官共同掌管,若有贪腐,臣绝不姑息,
但东厂行事向来重证据,总不能凭传闻定人罪名。”
这话直指东厂“无凭而断”的积弊,魏万贤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沈将军所言极是,
东厂‘听记’‘坐记’向来讲求实证,只是此事牵涉甚广,怕是要劳烦沈将军回京后细细彻查。”
他看向刘瑶:“陛下,前几日锦衣卫递了密折,说沈将军在河套多用鞑靼工匠修缮据点,此举大不妥。”
刘瑶未接话,只是用银签挑着盘中的杏仁酪,烛火在她眸中投下深浅不定的光影。
“沈将军,密折所言属实吗?”
“属实。”
沈川坦然承认。
“河套缺人,唯有利用鞑靼人充作劳力,才能更有效率修建据点以备不时之需。”
魏万贤轻笑一声:“沈将军考虑周全,只是人心隔肚皮,
当年太祖皇帝设立厂卫,便是怕外官徇私枉法,藏了不该藏的心思。”
他话锋陡然尖锐:“就像今日朝堂之上,李大人弹劾将军僭越,
臣本以为是诬告,可回头细想,将军与陛下同乘御辇,难免让外人觉得……君臣不分。”
“放肆!”
刘瑶手中的银签重重落在碟中,发出清脆声响。
她抬眼看向魏万贤,眸光冷冽。
“同乘御辇是朕特许的,魏公是在质疑朕的决定?”
魏万贤连忙躬身叩首,额头几乎触到地面:“臣不敢!臣只是担忧有人借此事挑拨君臣关系,坏了陛下的威名。”
沈川起身行礼:“陛下,厂公也是为陛下着想,臣不敢怪罪,
只是臣在边关浴血奋战,所求不过是守护大汉疆土,绝非恃宠而骄,
若陛下觉得同乘御辇不妥,臣日后绝不再犯。”
刘瑶看着两人一跪一站的模样,指尖缓缓敲击桌案。
片刻后,她放缓语气:“起来吧,魏公也是忠心护主,只是话说得急了些。”
她看向沈川:“朕知你忠心,此事你无需自责,朕在一日,定不会让人在这件事上向沈卿发难。”
沈川:“多谢陛下厚爱。”
心中却道:皇家饭局果然厉害,是人是鬼都在演,敌我分寸尺度必须把握的恰到好处,
老实人若是吃完这顿饭,不知道还有没有命竖着走出宫门。
太监适时添上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三人的神色。
魏万贤起身时,不经意间扫过沈川,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今日试探,沈川既未屈从,也未失态,倒是比他预想中出色的多。
沈川端起茶杯,温热的茶水却暖不透指尖的寒意。
他明白,这场御宴从来不是庆功,而是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
刘瑶的每一句问话,魏万贤的每一次发难,都是暗藏机锋的试探。
刘瑶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沈卿你久在边关戍卫,这次入京,先好好宽松几日,等过几日朕和内阁商议后,再行封赏。”
“臣遵旨。”
沈川躬身应道。
离宫时夜色已深,宫墙下的宫灯在风中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魏万贤踱步追了上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沈将军留步,臣有句话想劝将军。”
沈川驻足转身,静静望着魏万贤。
“将军是国之栋梁,陛下倚重得很。”魏万贤拂尘轻摆,“只是这京城不比边关,刀剑明着来,暗箭却防不胜防,
日后若有需要,东厂愿为将军提供‘便利’毕竟,咱们都是为陛下效力的人。”
沈川看着他眼中的算计,缓缓摇头:“今日多谢厂公提携,卑职心中自是明朗。”
知道沈川明白自己用意,魏万贤点点头,随即又恢复如常,四下看过后,小声道:“沈将军之前所书要镇守河套一事,本督会替你运作的,你且放宽心。”
说罢,他转身离去,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深处。
沈川望着他的背影,陷入深度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