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使退去后的第七日。
北境的天空，从边缘开始“褪色”。
不是阴云，不是魔气，而是一种更加本质的侵蚀——法则的褪色。
东方的晨曦不再温暖，西方的晚霞失去绚烂，连吹过山脉的风都变得呆板而规律，仿佛被套上了无形的枷锁。
轮回峰顶，万道殿内。
七十二面由源初之气凝聚的“地脉镜”悬浮半空，映照出北境各地正在发生的异变：
北境与东荒交界的“天脊山脉”，一座万丈高峰正在无声无息地矮下去——不是崩塌，而是从山脚开始，
岩石化为最基础的土元素，灵气被剥离，整座山在三个时辰内，褪成了一片平坦的荒漠。
西境的“九幽冥河”，奔腾了十万年的黑色河水开始透明化。
河底沉积的幽冥精华被某种力量强行抽离，河水变得清澈见底，再无半分阴煞之气——对鬼修而言，这等于断了道基。
南境的“万妖祖林”，最古老的那几株通天妖木，树叶开始成片成片地石化。
不是枯萎，是直接变成毫无生机的灰白色岩石，从树梢一直蔓延到树根。
镜中画面拉近——一株树心处隐约浮现苍老面孔的古树妖，在石化蔓延至树心的瞬间猛然睁眼，
那双看过万载岁月的树瞳中闪过一丝悲怆与不甘。
它的亿万叶片在彻底石化前，竟齐齐转向，朝着轮回峰的方向，完成了最后一次无声的朝拜。
“他们在……格式化北境。”
苏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面前的药圃中，几株培育了百年的灵草正在失去药性，退化成普通杂草。
石猛一拳砸在玄铁桌案上，桌案纹丝不动，但他的拳头却崩开了一道血口——不是桌案硬，而是他体内霸下真血的力量在流失。
“俺感觉……力量在被抽走！”
大殿中央，陆明闭目而立。
他的神识通过地脉镜，清晰地“看到”了正在发生的一切：从北境的边缘开始，
一种纯粹的、冰冷的、绝对秩序的白色，正在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内侵蚀。
这种“白色”所过之处，一切特异、一切超凡、一切不符合“标准模板”的存在，都被强行“修正”。
这是比战争更残酷的手段。
三十三天不屑于派兵征伐——他们要直接抹除北境作为一个特异界域的资格。
“是‘天宪锁疆’。”
玄冥宗祖师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这位上古幸存者的法相此刻显得有些虚幻，“上古时期，他们对付不肯臣服的界域，用的就是这招。
抽离特异法则，将一方世界‘标准化’，沦为……灵气荒漠。”
“有解吗？”
陆明睁开眼，眸中混沌漩涡旋转的速度慢了下来，仿佛也受到了压制。
在睁眼的刹那，他眼中【命运之线】疯狂闪烁——无数条代表北境覆灭的灰色丝线交织成网，
而其中，唯有一条线散发着刺目的血光，虽细若游丝却顽强延伸。
那条线的起点，正系于他自身。
他看清楚了所有代价。
“有。”祖师沉默片刻，“但需要两个条件。”
“第一，找到并切断‘锁疆大阵’在北境的七十二个锚点——这些锚点藏在地脉最深处，与天宪法则相连。”
“第二……”祖师看向陆明，法相的目光复杂，“有人能承受‘天宪反噬’。
切断锚点时，三十三天的意志会直接降临，那是一种……抹除存在本身的惩罚。
上古时期，曾有三位返虚大能尝试，皆在切断第三个锚点时魂飞魄散。”
大殿内死寂。
“锚点在哪？”
陆明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祖师挥手，北境的立体投影浮现。
七十二个刺目的白点，如同毒刺般扎在地脉的关键节点上——其中三个，就在轮回峰地底深处。
“我去。”石猛站起身，周身气血强行燃烧起来，抵抗着力量的流失。
“不。”陆明摇头，目光扫过那条血色的命运之线，“你去地面。”
“地面？”
陆明指向投影——在北境的边缘，白色的侵蚀线上，开始浮现出一道道金色的身影。
那些身影不是实体，而是天宪法则凝聚的战斗投影，每一个都散发着化神期的威压，正列阵朝着北境核心推进。
“锁疆是釜底抽薪，这些‘天宪战傀’是扫清残余。”
陆明的语气平静得可怕，“石猛，你率领盟约守护军，在地面挡住它们。
能挡多久挡多久。”
“那锚点……”
“我去。”
陆明说完这句话，身形已经消散。
他没有慷慨激昂的宣言，没有悲壮的告别，就像去做一件早该做的事——那条血色的线，只有他能走。
轮回峰地底三千里，地核熔岩海之上。
这里是北境地脉最关键的三个交汇点之一，此刻却被一团纯粹的白光笼罩。
白光中心，悬浮着一枚三丈高的白玉方碑，碑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天宪律文，
每一个文字都在抽取着地脉中的特异法则，转化为纯白的秩序之力。
陆明的身影出现在熔岩海上空。
他刚现身，白玉方碑就察觉到了入侵者。
碑文流转，十二尊通体由天宪法则凝聚的锁疆卫从白光中走出。
它们没有面孔，没有情绪，只是纯粹的秩序造物，每一个的战力都堪比化神巅峰。
“擅闯天宪锚点者，抹除。”
冰冷的宣判声中，十二锁疆卫同时出手。
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最纯粹的秩序碾压——它们挥出的每一拳，都在强行“修正”范围内的灵气结构，
让陆明周身的轮回道域开始瓦解。
这不是力量的对抗，是规则层级的否定。
轮回道域在白色秩序的侵蚀下，如同被橡皮擦擦拭的铅笔画，开始大片大片地消失。
陆明第一次感到了压力。
他尝试动用时空之力——【时空回溯】。
但白光笼罩下，时间与空间的法则都被固化了，回溯之力刚出现就被强行“修正”回正常流速。
【定点轮回】的坐标感应也变得模糊，仿佛这片空间被从诸天万界的网络中“屏蔽”了。
天宪锁疆，锁的不只是疆域，更是一切超凡的可能性。
“原来如此……”
陆明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三十三天要的，是一个绝对可控、绝对‘正常’的诸天万界。
任何‘特异’，都是需要被清除的病毒。”
他不再尝试动用那些“超凡”手段。
而是做了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动作——
他收起了轮回道域。
撤去了所有护体神通。
甚至，散去了周身九成的修为波动。
他就那么以最“普通”的状态，朝着白玉方碑走去。
“目标失去超凡特性，降级为普通清除单位。”
锁疆卫的判定逻辑似乎卡顿了一瞬，攻击也变得迟缓——它们被设定为优先清除“高威胁特异单位”，对“普通单位”的处理优先级较低。
陆明走得很慢。
每一步，都在承受天宪秩序对肉身的“修正”。
他的皮肤开始变得苍白透明，血管中流淌的混沌真血在被强行转化为普通的红色血液，
识海中的《百世书》光芒黯淡，连百世轮回的记忆都开始模糊……
他在被“格式化”。
但就在即将被彻底“修正”为普通凡人的那一刻——
陆明笑了。
“你们是不是忘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秩序的白光，“轮回的起点，本就是……凡人。”
他抬起手，不是掐诀，不是施法，而是最普通的——一指点出。
指尖触碰到白玉方碑的瞬间。
异变陡生！
碑文上那些抽取地脉法则的律文，突然开始倒流！
不是被破坏，而是被一种更本质的力量强行逆转了流向——从天宪秩序抽取地脉，变成了地脉反抽天宪！
“不可能！”
冥冥中传来一声难以置信的意志波动，那是远在三十三天的掌控者的震惊，
“天宪秩序乃诸天铁律，怎会被下界地脉反噬？！”
“因为你们犯了个错误。”
陆明的手指深深按入碑体，他的肉身正在崩溃，皮肤寸寸龟裂，露出下面正在褪色的骨骼，但眼神却亮得吓人，
“你们把北境地脉当成了‘资源’来抽取……却不知道，这七十二道地脉，是上古万族盟约的血脉。”
“它们不是死物。”
“是活的。”
话音落下的刹那——
整个北境的地脉，苏醒了。
不是灵气喷发，不是地动山摇。
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古老的脉动，从北境的每一寸土地深处传来。
那种脉动中，夹杂着魔族的战吼、妖族的咆哮、鬼族的低吟、人族的祈愿、灵族的呢喃……
七十二道地脉同时爆发出暗金色的光芒！
那些光芒冲破地面，在北境上空交织成一幅横跨百万里的上古盟约图腾——那图腾的核心，
不是任何神只，而是一个手托混沌、脚踏万族的巨人虚影。
轮回道祖！
虽然只是极其淡薄的虚影，但祂睁开了眼。
目光所及之处，天宪秩序的白色侵蚀，如同遇到烈日的霜雪，开始消融！
“不可能……上古盟约应该早已断绝……”三十三天的意志在颤抖。
“盟约可以断绝。”
陆明的肉身终于支撑不住，开始寸寸碎裂，但他的声音却通过地脉图腾传遍了整个北境，“但血脉……永远在流淌。”
他最后看了一眼天空，说出一句让三十三天都为之寂静的话：
“告诉你们的主子——”
“若规矩是强者用来束缚弱者的锁链……”
“那我今日，便以北境万族血脉为锤——”
“砸了这规矩。”
话音落下。
陆明破碎的肉身中，飞出一枚残破玉珏——上古盟约信物。
玉珏落入地脉图腾核心，与巨人虚影融合。
巨人抬起了手。
对着北境边缘的白色侵蚀线，一掌拍下。
没有声音。
没有爆炸。
只有一道暗金色的波纹，以无法理解的速度扫过整个北境疆界。
所过之处——
白色褪去，晨曦重暖，晚霞再绚，妖木复生，冥河重幽。
天宪锁疆，破。
北境各地，正在与天宪战傀苦战的盟约守护军突然发现——那些金色的战傀，
动作开始变得迟缓、僵硬，最后如同褪色的沙雕，在风中消散。
“我们……赢了？”一个妖族战士茫然地看着手中的断刀。
没有人回答。
所有人都抬头，看着天空中那道正在缓缓消散的巨人虚影，以及虚影掌心，那枚悬浮的玉珏。
轮回峰地底，白玉方碑轰然炸裂。
陆明的肉身已经彻底崩溃，只剩下一缕残魂，被玉珏的光芒包裹着，缓缓升回地面。
当他重新在轮回峰顶凝聚出虚幻身形时，整个北境的万族修士，无论身在何处，都朝着轮回峰的方向，单膝跪地。
没有欢呼，没有呐喊。
只有一种沉默的、血脉深处的共鸣。
他们知道，刚才那一掌，不只是破了天宪锁疆。
更是砸开了压在万族头顶十万年的——天。
“魔主……”苏婉冲到近前，看着陆明虚幻得几乎透明、仿佛随时会随风消散的身形，泪水夺眶而出。
泪水滑落脸颊，却在接触到陆明残魂周边紊乱的源初之气时，“嗤”的一声蒸发成缕缕青烟。
石猛这铁塔般的汉子，双膝一软，“砰”的一声单膝跪地。
不是行礼，是脱力与悲痛。
他低着头，紧握的双拳深深砸进地面，岩石龟裂，肩膀剧烈颤抖着，
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所有的嘶吼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无声的哽咽。
“死不了。”
陆明虚幻的脸上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残魂在玉珏的温养下开始极其缓慢地重塑，“就是得……闭关一阵子了。”
他看向石猛，声音轻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掉：“地面……怎么样？”
石猛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声音沙哑破碎：“战傀……全灭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但兄弟们……死伤了三成……”
陆明残魂的光芒黯淡了一瞬。
他沉默片刻，抬头望天。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天宪锁疆被破，三十三天丢了大脸，下一次来的……就不会是这种“格式化”的温和手段了。
“传令。”
他的声音通过地脉共鸣，传遍北境每一个角落，虽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第一，全境进入‘战备纪元’，资源优先供给‘盟约守护军’扩编。”
“第二，开启‘上古传承发掘计划’，所有地脉节点设立修行秘境。”
“第三……”他顿了顿，残魂的光芒微微摇曳，“组建‘远征使团’，由石猛、苏婉带队，
前往东荒、西漠、南海、中原——寻找其他可能存在的上古盟约遗族。”
“告诉他们——”
陆明残魂的手指，颤抖着抬起，指向那片刚刚恢复色彩的天空：
“天，破了。”
“该回家了。”
命令传下，北境如同一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全速运转。
而轮回峰深处，陆明的残魂在玉珏光芒的包裹下，沉入地脉核心，开始漫长而危险的重塑与闭关。
在他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看”到了——
三十三天的最高处，那座悬浮于诸天之上的“监察总殿”深处。
九尊笼罩在无尽神光中的身影，正同时睁开眼。
目光穿透无尽虚空，冰冷地落在了北境，落在了轮回峰，落在了他身上。
殿中，一座尘封的、刻满被抹除界域名称的“诛逆碑”上，灰光流转，“北境”二字开始由虚转实，缓缓浮现于碑面。
碑旁石台上，一柄缠绕着“劫”之气息的灰色古剑，无人自动，发出一声贯穿时空的轻鸣。
剑锋微转，直指下界方位。
九尊身影中，居中一尊缓缓开口，声音震动诸天万界，每个字都带着抹杀一切生机的寒意：
“轮回余孽，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