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过土坡,车轮下那令人牙酸的颠簸与呻吟,竟在瞬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稳得近乎诡异的顺畅滑行。
车夫下意识地勒了勒缰绳,马匹的速度慢了下来,他探出头,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车厢内,正襟危坐的包拯身子一晃,差点以为车散架了。
而一直凝视窗外的赵祯,则发觉眼前的景物不再上下跳动。
“怎么回事?”赵祯问。
“东……东家,”车夫的声音带着颤音,“路……这路……”
赵祯掀开车帘,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愣住了。
眼前,是一条路。
一条宽阔到足以让五辆马车并行的黄土路。
它不是用青石板铺的,也不是用碎石子垫的,就是最寻常的黄土。
但这条路,却被夯得像一块巨大的铁板,平整、坚实,在夕阳下泛着一层油润的光。
别说是深坑车辙,就连一丝多余的起伏都难以寻觅。
道路两侧,是两条笔直如尺量的排水沟,沟底干净,显然是常有人清理。
更远处,一队由老人和半大孩子组成的“养路队”,正推着小车,用石灰粉在路边仔细地撒着什么,还有人拿着工具,修补着路面上极其微小的坑洼。
那份认真与专注,不像是在服徭役,倒像是在打理自家的庭院。
“这……”赵祯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窗框。
他一生所见,即便是京畿之地的官道,也断没有这般光景。
年久失修,坑洼遍布,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土,那才是常态。
可在这里,一条土路,竟被维护得堪比宫中的御道!
包拯也探过头来,他那张黑脸在看到这条路时,瞬间绷得更紧了。
这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
这背后,是何等恐怖的组织能力和执行力?
马车重新汇入车流,速度不快,却极为顺畅。
赵祯很快发现了更让他心惊的一幕。
路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却不见丝毫拥堵与争吵。
所有载着重物的货车,都自觉地靠着道路右侧缓缓行驶;而那些空车、行人和轻便的马车,则在左侧通行。
左右分明,互不干扰,形成两条滚滚向前的人流与车流。
一个简单的规则,却让通行效率提高了数倍不止。
“包卿,你看到了吗?”赵祯的声音里,压抑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激动,“同样是黄土路,为何此路如此平整?这些车马行人,为何能如此井然有序?”
他没有等包拯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并非道路之奇,这是管理之奇啊!”
包拯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窗外,他看到了那些行色匆匆却毫无怨色的百姓,看到了那些养路队老人脸上满足的笑容。
他沉声回应:“东家所言极是。然,驱使万民,令行禁止至此,却能让他们心悦诚服……这苏云,若非有蛊惑人心之能,便是……”
他“便是”了半天,终究没把那个词说出口。
便是其政,深得民心。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凛,警惕之心不减反增。
一个能将数万流民管得如臂使指的人,其心,绝不可测。
马车继续前行。
道路两旁的景象,更是让赵祯目不暇接。
大片新开垦的田地里,绿油油的菜苗长势喜人,田埂笔直,菜畦整齐划一,仿佛是用尺子量出来的。
偶尔还能看到田边立着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试验田一号”、“萝卜改良区”之类的古怪字样。
一队穿着干净衣衫的孩童,背着小布袋,排着队从田埂上走过。
他们没有寻常灾区孩子的面黄肌瘦与胆怯,反而一边走,一边唱着歌。
那歌谣的调子简单,歌词更是直白得有些粗俗:
“太阳一出红满天,苏青天带俺把活干!”
“汗珠子掉地摔八瓣,一天三顿白米饭!”
“嘿哟!住新房,娶婆娘,好日子万年长!”
歌声嘹亮,充满了朝气,透着一股对未来最朴素也最炽热的向往。
赵祯听着,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
那笑容里,有欣慰,有好奇,更有深深的震撼。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他的子民,尤其是孩童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纯粹的、发自内心的精气神了。
而包拯听着,脸色却愈发阴沉。
只知有苏青天,不知有天子。
这歌谣,便是明证!此人收拢民心之手段,已近乎于妖术!
空气中,没有腐烂与绝望的死气,只有泥土的芬芳,和一种忙碌而充实的勃勃生机。
这里的一切,都与他们来时路上看到的那个死气沉沉的大宋,判若两个世界。
马车平稳地驶向那座在夕阳下轮廓分明的县城。
赵祯终于放下了车帘,车厢内的光线暗了下来。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将连日来积压在胸中的郁结与疲惫,都一并吐了出去。
“包先生,”他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我真想立刻就见见这位苏县令。”
他看着对面沉默不语的包拯,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能将一条土路,治理得胜过旁人的金石大道。此人之才,恐怕远在我们的想象之上。”
包拯沉默了许久。
他知道,皇帝动了爱才之心。
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青石县,确有非凡之处。
但他心中的那根弦,那根名为“法度”与“规矩”的弦,却因此绷得更紧了。
“东家,”他缓缓抬头,目光依旧坚定,“眼见,未必为实。”
“越是如此,其手段便越需要查验。臣,仍坚持此见。”
赵祯看着他,没有再争辩,只是点了点头。
他知道,包拯是对的。
但他也知道,自己心中的那杆秤,已经开始倾斜了。
马车在“来客登记处”的牌子前停下,一场即将席卷整个青石县的风暴,正随着这两位特殊的“来客”,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