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书房,空气凝重。
那张写着“前朝余孽,拥兵自重,意图谋反”的纸条,就静静躺在桌案中央。
王猛的拳头捏得骨节发白,发出咯咯的脆响。
他双目赤红,压抑的杀气几乎要从胸膛里喷薄而出。
“大人,下令吧!”
“不能再等了!”
他向前踏出一步,
“封锁全城,挨家挨户地搜!”
“凡是散播谣言者,抓!审!有一个算一个!”
“只有用雷霆手段,才能把这股歪风邪气彻底压下去!”
王猛的逻辑简单粗暴,有人放火,那就把所有可能点火的人,连同他们手里的火折子,一同碾碎。
“不可!”
一旁的福伯,苍老的脸上满是惊恐,他连连摆手,
“王都头,万万不可啊!”
“这正是敌人想看到的!”
福伯急得额头冒汗,快步走到苏云面前,深深一躬。
“老爷,您想,咱们这一封城,外面的人会怎么看?”
“他们不会觉得咱们在抓捕元凶,只会觉得咱们是心虚了!”
“是恼羞成怒,要杀人灭口!”
“这不等于是咱们自己,往自己头上扣实了‘暴政’的帽子吗?”
“到那时,谣言只会传得更疯,更凶!堵,是堵不住的啊!”
福伯的话,像一盆刺骨的冰水,从王猛头顶浇下。
他胸中的滔天怒火瞬间熄灭。
他不是蠢人,刹那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这是一个绝杀的陷阱。
一个两难的死局。
你不动,谣言就会像瘟疫一样传遍天下,最终引来汴京的雷霆之怒。
你一动,就坐实了“拥兵自重,行事霸道”的口实,更是死路一条。
“咚!”
王猛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廊柱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满脸都是憋屈与无力。
“那……那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往您身上泼脏水?”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苏云一直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穿过窗棂,望向远处那片依旧热火朝天的工地。
他在思考一个问题。
前世,在那段波澜壮阔的红色历史中,那个伟大的团体,曾面对过百倍、千倍于己的敌人,面对过铺天盖地的污蔑与抹黑。
他们是如何在绝境中活下来,并最终赢得整个天下的?
不全靠枪,也不全靠炮。
靠的,是一种更强大的武器。
思想。
宣传。
用最朴素的语言,告诉最广大的民众,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告诉他们,谁,能带给他们土地,带给他们饭碗,带给他们尊严。
舆论的阵地,你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
对付谎言最好的武器,从来不是封堵。
而是用十倍、百倍的真相,去覆盖它,去淹没它,让它没有一丝生存的土壤。
“王猛,福伯。”
苏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
他转过身,目光依次扫过众人。
“你们说的,都对,也都不全对。”
“敌人想要的,就是让我们乱。”
“我们自乱阵脚,去抓人,去封口,正中他们下怀。”
“我们什么都不做,任由谣言发酵,也正中他们下怀。”
苏云走到桌案前,轻轻点在那张致命的纸条上。
“所以,我们不能按他们的路子走。”
“他们打他们的。”
“我们,打我们的。”
他抬起头,环视众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这是一场战争。”
“一场看不见刀光剑影,却比任何战争都更凶险的战争。”
“敌人用的是笔和嘴,那我们,也用笔和嘴,跟他们打一场舆论战!”
舆论战?
王猛和福伯面面相觑,这个词,他们闻所未闻,完全无法理解。
苏云没有解释,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了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身影上。
赵灵儿。
从进门开始,她就静静地听着,观察着,清秀的脸上覆盖着寒霜,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有光芒在飞速闪烁。
“赵计吏,你有什么看法?”苏云主动问道。
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是龙是蛇,是忠是奸,最容易暴露。
他想看看,这位才华横溢的女子,究竟能给出怎样的答案。
赵灵儿迎上苏云的目光,向前一步。
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提出了一个直击要害的问题。
“苏大人,我只问一句,远在千里之外的汴京城百姓,甚至天下人,为何会反复多次相信那些关于青石县的荒唐传闻?”
苏云眉梢一挑,示意她继续。
“因为他们不了解。”
赵灵儿的声音,清脆而笃定。
“因为在他们耳中,只有那些被精心编排过的、耸人听闻的‘妖法’和‘劣迹’。”
“他们听不到青石县真正的声音。”
“看不到青石县真正的样子。”
“人,只会相信自己听到的。当一种声音是唯一的来源时,无论它多么荒谬,听得多了,也就成了所谓的‘真相’。”
她的话,让王猛和福伯都陷入了沉思,脸上的神情变了。
“所以……”赵灵儿的眼睛越来越亮,“堵,不如疏。禁,不如引。”
“既然敌人用谣言来污蔑我们,我们为何不主动出击,将青石县的真相,用更生动、更直接的方式,告诉所有人?”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思路越发清晰。
“我们可以组织一些口齿伶俐、能说会道的人!”
“把苏大人您,如何带领大家在黄河水患中,筑起那道救了无数人性命的民心大堤!”
“如何设计出神奇的水力工坊,让粮食磨得又快又好!”
“如何规划安置房,让成千上万的流民,有了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家!”
“如何推行新政,让大家伙儿的工钱一天比一天多,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把这些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编成通俗易懂的故事,编成朗朗上口的快板,甚至可以画成一张张的连环图画!”
“就在这县城的茶馆里说!”
“就在那工地的饭棚下唱!”
“就在人流最多的集市口,画给他们看!”
赵灵儿的脸上,泛起一种近乎神圣的光彩,那是智慧与激情的完美结合。
“我们不跟他们辩论您是不是‘妖孽’,是不是要‘谋反’!”
“我们只告诉所有人,您为大家做了什么,带来了什么!”
“让那些实实在在的好处,去对抗那些虚无缥缈的谎言!”
“让百姓们自己去想,一个为他们修路盖房、让他们吃饱穿暖的县令,会是一个坏人吗?会是一个妖怪吗?”
“一个处处为百姓着想的青天大老爷,他图的,会是谋反吗?!”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整个书房,鸦雀无声。
王猛张大了嘴,像看仙女儿一样看着赵灵儿,眼神里只剩下震撼。
福伯更是浑浊的老眼圆睁,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能……这样?
用讲故事、唱快板的方式,去对抗“谋反”这种能诛九族的弥天大罪?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想所未想!
苏云看着眼前这个神采飞扬、光芒万丈的女子,也是心生震撼。
他想到了舆论战。
而她,在短短片刻之间,就给出了具体、可行,且完全符合这个时代背景的,完美执行方案!
故事!快板!图画!
这些,正是这个时代传播效率最高,受众最广,最能直击人心的媒介!
精准!
高效!
致命!
他原以为她只是在算学和管理上拥有惊世之才。
却没想到,她在这“文宣”一道上,竟也有着如此恐怖的嗅觉和天赋!
这块璞玉,他才刚刚敲开一个角,里面露出的,已经是足以照亮整个时代的万丈光芒。
苏云的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一下。
他看着赵灵儿的眼神,变了。
那不再仅仅是欣赏。
更是一种……找到了同类的灼热。
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他第一次,找到了一个能与自己站在同一思想高度的,同道者。
他,捡到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