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那最后一问,像一根无形的楔子,钉进了包拯的魂里。
是为有罪?还是更大的罪过?
这个问题,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辩驳的余地。
因为无论他如何引经据典,都绕不开那张纸上从一百零九到零的残酷对比。
院子里,静得能听见心跳。
赵祯端着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没有喝。
他的目光在苏云和包拯之间来回移动。
良久,包拯那紧绷的身躯,终于松弛了一丝。
他没有回答苏云的问题,而是用一种近乎于干涩的声音,说出了他最后的,也是最根本的坚持。
“法,是国之基石。”
他看着苏云,眼神里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沉重的,几乎是悲悯的忧虑。
“苏云,本官承认,你的法子,救了人。但你用的,是虎狼之药。你绕开了朝廷法度,你无视了官场规矩,你让百姓只知有你苏青天,而不知有官府,不知有朝廷!”
“今日,你能用这法子救人。那明日,若换一个心术不正之辈,他是否也能用同样的法子,蛊惑民心,割据一方?到那时,律法荡然无存,纲常毁于一旦,天下将重陷分崩离析之乱局!”
“你救下了一县之民,却可能因此动摇大宋三百州郡的根本!这,才是更大的罪过!”
这番话,掷地有声。
这才是包拯真正担心的。
他不是不关心百姓死活,而是他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他守护的,是整个大宋的秩序。
一个县的得失,与整个天下的安危相比,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赵祯的眉心,也微微蹙起。
包拯的话,切中要害。
这也是他身为帝王,必须考虑的问题。
一个不受控制的能臣,往往比一个贪婪的庸官,更可怕。
然而,苏云听完,却笑了。
不是嘲笑,也不是不屑,而是一种坦然。
“包大人,您说的,有道理。”
他竟然先是点头认同,这个举动让包拯和赵祯都有些意外。
“但是,”苏云话锋一转,“您有没有想过,这国之基石,为何会如此脆弱?为何一个小小县令的‘胡作非为’,就可能动摇国本?”
他走到那片小小的菜畦旁,伸手抚过一片绿油油的菜叶。
“因为这基石,早就被蛀空了。”
苏云回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两人。
“我再给二位打个比方。”
“现在有一个病人,已经病入膏肓,卧床不起,眼看就要断气了。这时候来了两个大夫。一个大夫说,根据祖传医书,此病需用温和平顺之法,慢慢调理。戒油腻,忌荤腥,每日喝清粥,静养三五年,或可好转。”
“另一个大夫说,不行!他这病拖得太久,五脏六腑都快衰竭了,再喝清粥,不出三天就得饿死!必须下猛药!用人参吊住他的气,用虎狼之药驱走他的邪,先让他能坐起来,能吃饭,把这条命保住再说!至于调理,那是活下来之后的事!”
苏云伸出手指,先是指了指包拯,又指了指自己。
“包大人,您就是那位恪守医书的良医。而苏云,就是那个下猛药的莽夫。”
他摊开手,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大宋,如今就是那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对外,强敌环伺;对内,土地兼并,流民四起,国库空虚!每年朝廷的岁入,大半都要拿去养那些看似强大,却屡战屡败的军队,拿去孝敬那些喂不饱的豺狼!”
“百姓呢?他们辛劳一年,交完苛捐杂税,剩下的粮食,够吃三个月吗?一场天灾,就能让他们家破人亡,卖儿卖女!”
“这样的病人,您还跟他谈什么慢慢调理?再调理下去,就该准备后事了!”
“所以,苏云要做的,就是下猛药!我不管这药合不合规矩,不管它会不会伤了些许元气,我只要它能救命!能让青石县这七万多快要饿死、病死的百姓,先活下来!”
这番话,如同一阵狂风,吹散了包拯心中最后的那点坚持。
恪守医书的良医……下猛药的莽夫……
他看着苏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苏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淋淋的现实。
大宋的病,他比谁都清楚。
只是他习惯了在规矩之内想办法,从未想过,要去打破规矩。
赵祯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紧紧地盯着苏云,这个年轻的县令,仿佛化作了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这些年来所有的无力与挣扎。
岁币、冗兵、冗官,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何尝不想改变?
可朝堂之上,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每推行一项新政,遇到的阻力都大如天。
他就像那个开慢药方的大夫,明知病人沉珂日久,却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苏云的出现,就像是另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呐喊:陛下,别调理了,再调理就亡国了!上猛药吧!
他需要一个能解决问题的人。
一个能为他,为这个病入膏肓的大宋,挣来一线生机的人!
“好一个‘病体需猛药’。”
赵祯终于开口,他缓缓走上前,亲手端起了石桌上那杯属于他的凉茶,一饮而尽。
这个动作,让包拯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知道,官家的天平,已经完全倒向了苏云。
放下茶杯,赵祯看着苏云,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
“苏爱卿,你这猛药,朕看到了。它确实救了人,也让青石县变了个样。”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问出了一个更深层的问题。
“可吊住了性命之后呢?你总不能让病人,一辈子都靠虎狼之药活着吧?”
“总有一天,药会吃完。也总有一天,百姓会发现,光有饭吃,光不生病,是不够的。”
“到那时,你的‘阳谋’,又该如何继续?”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民生问题解决了,只是第一步。
如何长久地维持这种繁荣,如何让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考验。
苏云笑了。
他似乎就在等这个问题。
“陛下圣明。”
他躬身一礼,这一次,是心悦诚服。
他直起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向了院墙之外,那传来隐隐轰鸣声的黄河方向。
“陛下,包大人,敢问二位,这世上,什么东西最能创造财富?什么东西最能凝聚人心?又是什么东西,能让一个国家,真正地富强起来?”
他看着两人眼中流露出的思索与困惑,嘴角的笑意愈发自信。
“不是仁义道德,也不是圣人文章。”
苏云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足以开创一个新时代的磅礴力量。
“是生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