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杜鹃泣血般的嘶吼,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刚刚获得一丝喘息的京城心口。
石敢当脸色一变,身形如电,在那信使摔落马下的瞬间便已赶到,一把接住那卷浸满血污的文书。
火漆早已被鲜血浸泡得模糊不清,但那股从北境冻土传来的、混杂着绝望与疯狂的煞气,却几乎要透纸而出。
“将军……”信使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血沫声,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却仍死死抓住石敢当的衣甲,用尽最后的气力挤出几个字,“天……天塌了……”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气绝当场。
石敢当甚至来不及为这名忠勇的信使悲戚,他撕开文书,目光一扫,钢铁般的面容瞬间凝结成冰。
“疯了!全都疯了!”他低吼一声,转身疾步奔向观星台。
半刻钟后,观星台最高层,一间由林缺临时辟出的静室之内,气氛压抑如死。
灯娘捧着薪火灯侍立一侧,火焰的跳动都显得焦躁不安。
白砚静坐于角落,那张总是云淡风轻的脸上,此刻也笼罩着一层寒霜。
石敢当则将那份血色文书重重拍在桌上。
“看看吧。”他的声音沙哑而愤怒,“天音寺遍布九州各地的分坛,在同一时刻宣布代天行罚,声称凡俗帝王无道,引来天谴,唯有灵童转世方能救赎。他们正在各地强行征召六到十二岁的少年入寺,美其名曰灵侍,实则是要炼制什么‘万魂舍利’!”
“不止。”白砚缓缓开口,他虽目盲,却仿佛能看到九州大地燃起的烽烟,“二皇子的残部并未消散,他们化整为零,四处散播谣言,说你的新规触怒上苍,北境的灾祸便是明证。他们煽动各地州府豪强拥兵自重,声称‘唯有献祭可避灾祸,唯有仙门能赐永生’。已有三州刺史宣布脱离朝廷,封锁关隘,重新开启了血祭法阵。”
恐惧,是最好的武器。
当生存的希望被剥夺,当对未知的惩罚充满畏惧时,人性的底线会变得无比脆弱。
仙门这一招,釜底抽薪,歹毒至极。
他们不是要与林缺正面决战,而是要从根基上,将林缺好不容易点燃的人心之火,用无尽的恐慌和绝望彻底浇灭。
石敢当看向林缺,眼中带着一丝急切:“必须出兵!以雷霆之势,先平三州之乱,否则民心必将动摇!”
“不。”林缺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异常平静,与周围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伸手,拿起桌上那份血腥的文书,没有看上面的内容,而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干涸的血迹,仿佛在感受那名信使临死前的不甘。
“他们要我们打,我们就偏不打。”
林缺抬起头,目光扫过三人,平静的眼眸深处,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
“他们靠恐惧统治,我们就用希望拆台。”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石将军,你立刻去清点京城所有粮仓,将一半的存粮装车。白先生,我要你连夜将那六个字的新规,以及后续衍生的不得强迫他人净身,不得以活人筑基等三十六条细则,用最浅白的语言,编成一本小册子。灯娘,你召集所有愿意追随你的宫女,将这些小册子,连夜印刷出来,越多越好。”
三人皆是一愣。大敌当前,不思排兵布阵,却要去印书发粮?
林缺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这本册子,就叫《共誓录》。每一册的封面上,都给我印上七个大字——你的命,你说了算!”
当夜,京城灯火通明。
数百辆满载着粮食的马车,在禁军的护卫下,悄无声息地驶出城门,奔赴各州。
而在每一袋粮食的夹层里,都藏着一本墨迹未干、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共誓录》。
三日后,江南,云州府衙前。
新任知府,一个由天音寺扶持起来的世家子弟,正满脸狰狞地站在高台之上。
他脚下,是堆积如山的《共誓录》,手中高举着火把。
“妖言惑众!此乃乱国之书!”他声色俱厉地咆哮着,“那假太监林缺,倒行逆施,妄改天规,才招致北境大难!尔等若想活命,唯有信奉仙门,诚心献祭,方能求得一线生机!今日,本官便要焚尽这妖书,以正视听!”
台下百姓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恐惧与迷茫。
北境的惨状早已传开,仙门的威压如同巨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就在知府即将掷下火把的瞬间,一个稚嫩却无比清晰的声音,猛地从人群中响起!
“凡、强、迫、他、人、净、身、者,终、身、不、得、入、仕!”
众人哗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被他母亲死死捂住嘴,却依旧挣扎着,用尽全力背诵着。
他背的,正是《共誓录》中的一条!
知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这还没完!
街角处,一个说书人惊堂木一拍,高声唱道:“欲知那扫雪郎如何拒婚成神,且听我细说《扫雪郎列传》!”另一边,几个盲眼艺人拨动琴弦,将那一条条生硬的律令,编成了朗朗上口的江南小调。
原来,林缺的后手,远不止那混入粮草的册子。
早在三日前,无数由白砚训练出的说书人、戏子、盲艺人,便已悄然潜入各大州府,将《共誓录》的内容,化作了童谣、戏文、灯谜,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了市井的每一个角落!
这星星之火,一旦点燃,便呈燎原之势。
短短数日,十七州府竟出现了无数自发抄录、宣讲《共誓录》的民众。
甚至有落魄的老秀才,在街头设下讲坛,自称“共誓塾师”,为来往百姓讲解新规的深意,引来万人空巷!
北境,燕无归大营。
一名校尉将一本从南边商人手中偷偷买来的《共誓录》藏在怀中,带回了营帐。
他本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翻阅,可当读到“炸山救不了百姓,建桥才能送他们回家”这一句时,这个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铁血汉子,猛然间崩溃,抱着书册痛哭失声。
“我爹……我爹就是被征去挖龙脉,活活累死在山里的……我们以为反抗朝廷是在替天行道,可到头来,我们干的也是吃人血的勾当啊!”
他的哭声引来了同袍,消息一夜之间传遍全营。
次日清晨,三百名军中死士竟齐齐跪在燕无归帐前,他们没有兵刃,手中捧着的,是那本传阅到卷了边的《共誓录》。
“将军!我等愿弃刀归田,只求……只求能加入那什么‘修路营’,为家乡建一座桥!”
燕无归站在帐前,沉默了整整一夜。
天明时,他将自己珍藏多年的、那份详细记载着如何引爆龙脉的火药图纸,亲手投入了灶膛的烈火之中。
“传信,”他的声音沙哑却坚定,“告诉京城那个太监……我要见他。”
石敢当收到飞鸽传书,急匆匆地报与林缺。
后者看完,只是淡淡一笑,提笔在纸上回了六个字:
“备好茶,别备刀。”
与此同时,京郊十里亭。
一队仙风道骨的修士,簇拥着一架由四头灵鹤拉动的华丽车驾,缓缓而来。
他们是瑶光仙宗的使者,奉命前来“拨乱反正”,宣称圣女萧清雪已然失道,皇权需由真仙临凡接管。
然而,他们预想中万民跪伏的场面并未出现。
前路上,竟被一群手持擀面杖、粪叉的村妇拦住了去路。
诡异的是,这些村妇每人手中,都捧着一盏用纸扎成的、模样简陋的小灯,与观星台上那盏薪火灯竟有七分相似。
为首的老妪头发花白,身子抖得像风中落叶,声音却异常响亮:“俺家孙子前天做梦,梦见你们这帮穿白衣服的,要来抽他的魂儿换长生……俺不懂什么仙啊凡的,俺就晓得,谁敢动俺的娃,俺就敢烧谁家的祖坟!”
“烧他祖坟!”
“滚出京城!”
数千名闻讯赶来的百姓手持各式农具,将使团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之中,白砚藏身于一棵老槐树下,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
一缕几不可闻的《醒心曲》音波悄然散开,那四头不可一世的灵鹤突然发出一声哀鸣,双腿一软,竟齐齐从半空中坠落在地。
为首的使者惊骇欲绝,看着眼前这群眼神中不再有敬畏、只剩下悍不畏死的凡人,第一次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
他狼狈不堪地催动法诀,仓皇退去,上书宗门的奏报只有一句话:
“此地之人……已不可控。”
捷报如雪片般飞回观星台,石敢当与灯娘皆是面露喜色,唯有林缺,在听完所有报告后,神情反而愈发凝重。
他缓缓走到灯娘面前,看着那盏因汇聚了民心而愈发明亮的薪火灯,轻声道:“百姓信的不是我,是这盏灯,是‘你的命你说了算’这句话。若有一天,我也变成了那个‘必须服从’的存在,那就该有人站出来,亲手烧了我。”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空白的玉牒,以指为笔,神念为墨,在上面刻下了第二条全新的律令。
“执灯者若背誓,人人皆可斩之。”
他将玉牒公开悬挂于观星台前,任凭风吹日晒,供万民瞻仰。
此举一出,九州震动。
当晚,第一缕象征着希望的春风吹过皇城。
御膳房后院,那抔曾经埋葬着幻影残躯的焦黑泥土之中,一株形如棋子、嫩绿欲滴的小苗,竟顽强地钻了出来。
林缺的意识之海微微一震。
【规则反哺生命,共誓生态初步形成。】
极北之地的无尽沙漠深处,那座倒悬着巨大金身的神秘神殿内。
那尊刚刚将裂纹棋子纳入胸口的青铜神像,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它那双亘古不变的眼眸,第三次睁开。
这一次,它的视线穿透了无尽虚空,落在了那株破土而出的嫩绿棋苗之上。
神像没有动作,但整个神殿,乃至整片沙漠,都开始微微震颤。
一股远超青牛道人佛眼金光的、仿佛来自世界之外的恐怖意志,正在缓缓苏醒。
京城的新生与安宁,如同一张绷紧的弓弦,脆弱得不堪一击。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仙门真正的反击。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反击,会以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到来。
又是一个清晨,天色未亮,一道春雷却毫无征兆地在九天之上炸响,那雷声并非轰鸣,而是一个清晰、威严、不含任何感情的宏大声音,响彻在大炎王朝的每一个角落,震得万物失声,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