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此节,林缺非但没有半分被监视的慌乱,反而像是卸下了某种无形的枷锁。
躲藏与伪装,终究是被动之举,唯有主动出击,将自己彻底暴露在棋盘之上,才能看清所有棋手的落子方位。
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凤仪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便出现了一道忙碌的身影。
林缺手持一把硕大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清扫着本就一尘不染的地面,口中还哼着荒腔走板、自编自唱的小曲儿:
“小太监我,爱扫地呀喂,忠心耿耿是第一!扫完东宫扫西邸,皇后娘娘真美丽,我为皇上守宫闱,谁敢靠近就捶谁……”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躲在暗处盯梢的眼线听个一清二楚。
那歌词要多直白有多直白,要多谄媚有多谄媚,配上他那副摇头晃脑、怡然自得的傻样,活脱脱一个得了主子青眼后便得意忘形的小人。
第一天,暗处的探子记录:目标行为怪异,疑似精神亢奋。
第二天,探子记录:目标持续行为怪异,精神状态稳定在亢奋。
第三天,探子记录:目标……他娘的又在唱歌扫地!
一连五日,风雨无阻。
元姑姑派来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得到的反馈除了无数遍“小太监爱扫地”的魔音灌耳,再无任何有价值的情报。
林缺就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傀儡,每天准时上演这出独角戏,无聊到让监视者都开始怀疑人生。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太监时,机会来了。
这天傍晚,林缺在凤仪殿的茶水间当值,正“手忙脚乱”地给皇后准备晚茶,一个前来传话的小太监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手中的一本册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恰好滑进了一个柜子底下。
林缺“哎哟”一声,嘴里抱怨着,却像是没注意到册子掉了,端着茶盘匆匆离去。
待他走后,一名负责监视的眼线立刻鬼鬼祟祟地潜入茶水间,费力地将那本册子勾了出来。
那是一本用劣质麻纸装订的日记,封皮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林公公宫中随笔》。
眼线如获至宝,飞速将日记呈给了元姑姑。
元姑姑迫不及待地翻开,只见里面全是些疯言疯语。
“今日观天象,紫微星暗淡,怕是皇上昨夜没盖好被子,龙体微恙。我得多准备些姜茶,此乃为臣之道。”
“《易经》有云,潜龙勿用。我悟了!意思就是,潜伏的龙虾不能吃!御膳房那帮孙子,昨天居然给娘娘上了一道龙虾,大逆不道!我得记下来!”
日记里甚至夹杂着几幅用木炭画的涂鸦,线条堪比孩童,旁边标注着“皇后娘娘睡姿臆想图(一)”、“皇后娘娘吃饭优雅图(二)”,画上的人形同火柴棍,毫无美感,只有一股扑面而来的蠢气。
元姑姑的脸色从期待到凝重,再到铁青,最后化为一丝哭笑不得的鄙夷。
她将这本“愚不可及”的日记呈报上去,得到的回应是上级毫不留情的一顿斥责:“让你查他有无异心,不是让你去研究一个傻子的内心世界!此人愚钝不堪,不必再浪费人力!”
监视等级,应声下调。
而此刻,守戒司耳房内的林缺,嘴角勾起一抹计划通的笑容。
那本日记里的所有内容,都是他精心设计过的“降智打击”,目的就是为了麻痹敌人,为自己争取到宝贵的行动空间。
猎物已经放松了警惕,猎人,该登场了。
林缺趁热打铁,以守戒司奉旨重整,需“稽查宫内旧档,以备甄选新人”的名义,光明正大地走进了敬事房的档案库。
他没有惊动元姑姑之流,而是找到了一个负责整理尘封卷宗的低等文书吏,塞过去一锭十两的银子——这相当于那文书吏大半年的俸禄。
“公公,这……这不合规矩……”文书吏手哆嗦着,眼睛却死死盯着银子。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林缺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摸出一锭,“我只要一个时辰,查些前朝旧事,为守戒司招募考核出题。这是双倍的赏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金钱开道,无往不利。
林缺成功获得了一次短暂的查阅权限。
他径直略过那些光鲜的帝王起居录,一头扎进了积满灰尘的“非常规事件”卷宗堆里。
在系统强大的记忆与分析能力辅助下,他很快便找到了三份被标记为“异常”的记录。
第一份,永昌七年。
一名叫李德福的“守戒太监”,深夜被发现擅闯星祭台旧址,次日清晨暴毙于房中,全身血液冻结,死状凄惨,被定性为“冲撞阴煞”。
第二份,天启三年。
一名刚净身入宫的宦官张让,因“天生聪慧,夜能视物”,被破格赐予“夜巡令”,可于宫中自由行走。
七日后,此人连同令牌,人间蒸发。
最令林缺瞳孔一缩的,是第三份。
它并非死亡记录,而是一张来自于十年前的、皇后萧清雪的入宫选秀诏书副本。
在诏书的末尾,竟有一行用朱砂笔写下的批注,字迹苍劲,力透纸背:
“此女可观星轨,或为钥引。”
钥引!
林缺心头巨震,一个惊人的念头瞬间贯穿了所有线索。
皇后根本不是偶然闯入这个局的!
她从十年前入宫的那一刻起,就带着明确的目的。
她的婚姻,她皇后的身份,本身就是一场长达十年的、针对“守戒者”与“星钥”的宏大监视!
她一直在等,等那个能启动星祭台的人出现!
他猛然醒悟,自己之前一味地拒绝和躲闪,在皇后眼中,或许根本不是男女之情的回避,而是一次又一次“钥匙”拒绝“锁孔”的信号!
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林缺知道,这些情报还不够。
他需要一个能从外部验证、并且有足够分量去撬动局势的盟友。
当夜,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刑部官署。
林缺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将一份匿名信函放在了主事高秉烛的书桌上。
信中抄录了李德福与张让的档案概要,末尾附言一句:“高大人若信不过一个无名之辈,可亲往敬事房,查一查历年来所有‘异常死亡’太监的名录,看看有多少冤魂,死在了‘冲撞阴煞’这四个字上。”
做完这一切,他返回住处,重新取出沉香所赠的那只香囊。
这一次,他的目的不再是里面的纸条。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香囊的缝线,果然在夹层中发现了一块更小的、用丝绸制成的布片。
上面没有文字,而是用细如发丝的针脚,密密麻麻地绣着一幅地图——皇宫地底三条隐秘通道的路线图!
其中最长的一条,终点赫然指向了星祭台的正下方基座!
林缺立刻闭上双眼,将《逆命回响》的能力催动到极致。
沉香的地图、玉简中的星祭台投影图、以及系统深处那些残破的记忆碎片,三者在他脑海中飞速交织、重叠、拼接!
一幅完整的、颠覆性的立体景象豁然成型。
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所谓的星核,根本就不在雪山之巅的祭台上!
那只是一个吸引世人目光的表象!
真正的核心,如同一颗倒悬的心脏,被镇压在整座皇城的龙脉中枢——一个被称为“九幽地宫”的地下世界里!
就在此时,房门被笃笃敲响。
元姑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这一次,她的语气竟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商量的意味。
“林公公,在吗?”
林缺开门,只见元姑姑脸上堆着笑,却笑得有些勉强:“上头看过了,说你虽行事古怪,但并无恶意,对娘娘也算忠心。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只是……娘娘近来心绪不宁,夜里常做噩梦,总唤人守在殿外才安心些。你若实在不愿去,也莫要再搞出什么花样,让别人误会了去。”
“奴才明白,奴才一定安分守己。”林缺低眉顺眼,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他恭敬地将元姑姑送出门外,就在转身关门的一刹那,一缕几不可见的、由他精神力伪装成的灵识,悄然附着在了元姑姑的鞋底。
待其走远,林缺关紧房门,脸上的恭顺瞬间化为冰冷的锐利。
他闭上双眼,神念跟随着那缕灵识,如同一只无形的眼睛,穿过重重宫墙。
他“看”到元姑姑并未返回自己的住处,而是七拐八绕,进入了敬事房深处一间从未对外开放的密室。
密室中,早已有一个人影在等候。
当那人影转身,借着烛光露出面容时,林缺的心猛地一沉。
是苏嬷嬷!皇后最信任的掌事宫女!
元姑姑恭敬地递上一份卷宗,苏嬷嬷接过后迅速翻阅,冷声道:“他最近太安分了,安分得不正常。”
元姑姑附和道:“正是。那本日记蠢得恰到好处,倒像是故意写给我们看的。”
苏嬷嬷合上卷宗,封皮上几个字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刺目——《守戒司筹建进度评估》。
她将卷宗递回,语气不容置疑:“他已经开始反向渗透,我们的计划必须提前。评估报告更新:危险指数上升,建议启动‘干预’方案。”
林缺猛地睁开双眼,眼底寒芒四射,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扬起一抹弧度。
“原来……你们也开始怕我了?”
他摊开手掌,系统界面中,那得自最终天赋、象征着“钥匙”的第九块拼图投射出一道虚影。
他将其与沉香所绘的地宫地图一对照,两者的一个交汇点,不偏不倚,正指向地宫的其中一个入口!
就在此时,久未出声的系统提示音,如同来自亘古的低语,在他脑海中再次响起:
【命运共感已开启……】
【权限升级……你,能听见他们的梦了。】
话音刚落,一股突如其来的、熟悉的悲伤与决绝的情绪波动,毫无征兆地冲入林缺的感知。
那是一副破碎的梦境片段——
漫天风雪的圣山之巅,一个少年模样的“他”,正站在崩塌的祭台中央,手中紧握着半截断裂的黑色锁链,眼神茫然。
而在他对面,皇后萧清雪竟跪倒在地,绝美的脸上满是泪痕,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碎在风里:
“对不起,林缺……我骗了你。”
“但我……不能让你死。”
林缺的身形猛地一僵,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怔怔地望着窗外,那片熟悉的、被监视的感觉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娘娘……
这一次,不是我在逃。
是你……在躲我?
窗外,星轨悄然轮转,天际那颗预示着“门开一线”的星辰,光芒愈发明亮。
距离沉香纸条上所写的子时三刻,只剩下最后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