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未干,他便唤来了夜莺,那只在皇宫阴影中自由穿梭的信使。
一卷薄薄的草纸,承载着一场精心策划的阳谋,被悄无声息地送往了凤仪宫。
凤仪宫内,檀香袅袅。
萧清雪展开草纸,林缺那略带几分潦草却又锋芒毕露的字迹映入眼帘。
从引诱探子,到裴十一的泣血控诉,再到白砚的琴音攻心,最后是兄弟二人雪中相拥的和解……每一个环节,都像是一颗精妙的棋子,落在了人心最脆弱的地方。
他没有用任何武力,却完成了一次比千军万马更具威力的逆转。
萧清雪久久不语,指尖轻轻划过纸上“宁负天,不负民”那六个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她一直以为,林缺是她棋盘上最锋利、也最不受控的一颗棋子。
可现在看来,他不知何时已经跳出了棋盘,开始在棋盘之外,画下了一个更大的棋局。
良久,她缓缓起身,走到一处看似平平无奇的墙角,拔下头上那根一直佩戴的血玉凤簪。
“咔哒。”
她将凤簪尖端插入一块地砖的缝隙中,轻轻一旋。
地面无声裂开,一道幽光自地底升腾而起,在她面前汇聚成一面巨大的光幕。
光幕之上,古老的符文流转,最终定格为一卷金色的契约——瑶光仙宗,万年献灵密契。
一排排掌门真印鲜红如血,烙印其上,每一道都代表着一代仙宗领袖的至高意志。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倒数第三个手印上,那熟悉的灵力波动,那独一无-二的印记……是她师父的!
密契的内容,简单而残酷:以凡间王朝龙脉为锁,以天下苍生之气运为薪柴,定期收割,以供仙宗长生。
“他们……早就知道……”
萧清雪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股被欺骗了千百年的愤怒。
什么匡扶正道,什么拯救苍生!
“龙脉是囚笼,百姓是燃料……”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带着无尽的嘲讽与悲凉,“可笑我们这些被蒙在鼓里的弟子,还自诩为救世之人。”
光幕散去,凤仪宫重归寂静。
当晚,一名心腹太监将一封信送到了御膳房林缺的杂役房中。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明日午时,观星台放灯。你可以不来,但如果来了——就别再装太监。”
翌日,午时。
皇城之巅,观星台。
凛冽的寒风吹得旗幡猎猎作响,萧清雪一袭黑袍,长发如瀑,负手立于高台边缘,衣袂翻飞,宛如即将乘风而去的谪仙。
她的脚下,并非寻常砖石,而是一副用整块昆仑玉雕琢而成的巨型棋盘,纵横十九道,星罗棋布。
每一颗棋子,都非黑白,而是以微缩地貌雕刻而成,赫然是大炎王朝的九州山河!
林缺拾级而上,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灰袍太监服。
他没有看那绝世独立的皇后,目光第一时间便被那副气势磅礴的棋盘所吸引。
“二皇子已经秘密派人向天音寺递交了国书。”萧清雪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他愿以幽、并、燕三州之地为供奉,换取天音寺‘真人’下凡,助他登基。”
她伸出玉指,轻轻一点棋盘上代表三州之地的棋子,那三颗玉石棋子顿时泛起不祥的红光。
“你说,这一局,该怎么走?”她转过头,深邃的眼眸如寒潭,死死盯住林缺。
这既是询问,也是最后的试探。
她想看看,这个搅动风云的假太监,究竟有多大的野心和器量。
林缺看着那副山河棋盘,忽然笑了。
他那标志性的、带点贱兮兮的笑容,在此刻却显得格外坦荡和从容。
“娘娘,您问错人了。”
他缓缓摇头,走到棋盘中央,伸手指了指脚下那片广袤的玉石,“这不是您和我的棋局,甚至不是仙门与皇权的棋局——”
“这是天下人的棋局。”
话音落下,他从怀中取出那枚沾染着他鲜血的白玉棋子,在萧清雪骤然收缩的瞳孔中,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它放在了棋盘最中心的位置——中原。
“第一步,不是我们落子。”
他抬起头,迎着萧清雪震惊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是让棋子,自己选择落点。”
次日,金銮殿早朝。
气氛压抑得几乎让人窒息。
皇帝端坐龙椅,面色阴沉。
二皇子萧景渊意气风发地立于百官之首,正准备奏请“联仙制凡”之策,将自己与天音寺的交易,包装成富国强兵的千秋大计。
就在他即将开口的瞬间,一个身影猛然出列。
“臣,刑部主事高秉烛,有本启奏!”
高秉烛手捧一叠厚厚的卷宗,声如洪钟:“臣查明天音寺案,发现天音寺近年在幽、并、燕三州境内,以祈福为名,广建‘通天灵塔’。此塔非为祈福,实为抽取地脉精气的阵眼!至今,已有不下十万劳工死于非命,化为塔基冤魂!”
一言既出,满朝哗然!
二皇子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厉声喝道:“高秉烛,你休要血口喷人!”
“是否血口喷人,一查便知!”高秉烛毫不退让,正要呈上证据。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和独特的吟唱声。
老驼爷率领着数十名听地人部落的族人,竟冲破禁军阻拦,闯入殿中!
他们齐齐跪倒,为首的老驼爷以头抢地,声音悲怆:“陛下!地龙要翻身了!我等听地人数代,日夜监听大地脉搏,从未听过如此异动!地底深处,传来‘锁链断裂’之声,若再任由那些灵塔开采下去,不出三年,大地将裂,黑雾灾起,中原危矣!”
“锁链断裂声?”
“黑雾灾?”
群臣彻底炸了锅,连一向支持二皇子的宰相都面色煞白,冷汗涔涔。
这已经不是朝堂之争,而是关乎王朝存续的灭顶之灾!
与此同时,御膳房的柴房内。
林缺盘膝而坐,双目紧闭。
他悄然启动了系统,界面上一行金色大字缓缓浮现:
【信念具现·共鸣准备】
他将从各处收集而来的十八块棋子残片,一一拼合于怀中,口中默念着那句从空白遗诏中得来的箴言。
“真龙不在天,而在野……”
刹那间,一股无形的力量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
中原大地,九座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古老庙宇,神像同时嗡嗡震动,尘封千年的香灰簌簌落下。
无数正在睡梦中的大炎百姓,脑海中同时出现了一副奇异的画面:一名身穿灰袍、面目模糊的太监,手持一枚散发着莹莹白光的棋子,立于云端之上,高声呼喊:
“真龙在野,何须跪天!”
声音如同暮鼓晨钟,在他们灵魂深处炸响!
翌日清晨,当人们从震撼的梦境中醒来,一个惊人的景象发生了。
从京城到边陲,从闹市到乡野,无数人竟不约而同地走出家门,捡起路边的石子,默默地走到城镇中心的广场或空地上,放下。
一块,两块,千万块……
不久之后,一个个由碎石组成的、粗糙却又清晰的棋局,在整个大炎王朝的土地上,凭空出现!
“太监扫雪郎,代天落一子!”
一则神秘的民谣,如燎原之火,瞬间传遍四方!
皇宫深处,皇帝听闻禀报,龙颜暴怒,一掌拍碎了龙案:“妖言惑众!给朕查!给朕抓!凡是传播此谣言者,一律以谋逆论处!”
然而,禁军统领石敢当接到命令后,却罕见地迟疑了。
他按住腰间的刀,没有立刻下令出动,反而低声对身旁的副手喃喃道:“昨夜……我梦见我娘了。她拉着我的手说,咱们村的娃,也能读书,也能当状元,不用再给任何人当牛做马了……”
凤楼之巅,萧清雪一身黑袍,迎风而立。
她望着京城各处由百姓自发燃起的、象征着祈愿与反抗的烟火信号,眼中那万年不化的冰霜,终于开始消融。
她轻声呢喃,像是在对风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他不是在下棋……”
御膳房的屋顶上,林缺缓缓睁开双眼。
最后一块残片,那枚承载着他鲜血与意志的白玉棋子,正缓缓融入他的胸口。
一阵仿佛要将灵魂撕裂的灼痛猛然袭来,让他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声险些脱口而出的痛哼咽了回去。
剧痛过后,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系统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
【共誓共鸣激活,被动技能‘短暂预判’已升级为主动技能‘三息洞悉’。】
林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头望向那被宫墙分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疯狂而决绝的弧度。
“我在教所有人——怎么掀桌子。”
万里之外,黄沙漫天的沙漠深处。
那座自古长存、倒悬于地底深渊的金身青铜巨像,在沉寂了万年之后,眉心处那道紧闭的缝隙,缓缓裂开。
这一次,它睁开了第三只眼。
一道无形无质,却又仿佛能洞穿古今、勘破虚妄的目光,跨越山海,精准地锁定在了大炎皇宫那间小小的柴房之上。
林缺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一股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战栗感,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那一眼,仿佛跨越了时空的审判,在他的神魂之上,留下了一道几乎无法磨灭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