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鸽落在窗台时,上官孤云正靠在墙边闭目调息。那鸟扑腾了两下翅膀,脚上绑着的纸条被风吹得晃了一下。他伸手取下,展开只看了三个字:“黑石谷”。
他的手指顿住。
这三字和萧勇之前的飞书笔迹一致。药粉、驼队、鹰讯,现在又加上黑石谷:线索串起来了。血煞门的人确实往漠北去了,而且带着能控制人的毒药。可就在他盯着纸条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少侠!出事了!”一个暗桩冲进来,声音发抖,“杭州城外贴满了告示,说血煞门主昨夜现身西湖断桥,还留下一道血手印!现在全城都在传,说他要血洗江南!”
上官孤云没动,把纸条捏成一团,随手扔进角落的火盆。火苗窜了一下,纸灰打着旋飞起来。
“还有别的消息?”
“有!灵隐寺那边也有人说看见门主披着血袍在大殿诵经,半夜哭声不断!钱塘江上还有人看见一艘红船逆流而上,船上站的人影跟门主一模一样!”
上官孤云睁开眼,站起身走到桌前。桌上摊着一张江南地图,几处标记是最近失踪案的发生地。他盯着那些点,慢慢发现它们都集中在夜间,且现场都有股淡淡的腥味,像铁锈混着腐草。
这味道他闻过。在广州邱倩嫣的医馆里,她曾给他看过一种叫“断魂引”的药粉,就是这种气味。萧勇在漠北也发现了同样的残留。
他明白了。
这不是门主来了,是有人想让他以为门主来了。
真正可怕的不是鬼影重重,而是人心乱了。江湖里那些一直看他不顺眼的势力,已经开始借题发挥。再这样下去,不用血煞门动手,自己这边就会先崩。
他抓起孤云剑,大步出门。
天刚亮,街上已经挤满了人。茶馆酒楼都在议论,说什么“血煞归来,孤云必死”,还有人说上官孤云早就和血煞勾结,现在是里应外合。几个小门派的弟子甚至当街烧了他的画像,喊着要清剿“伪君子”。
他站在街角看了一会儿,转身走进一间废弃的镖局。
这里是他安插在城内的联络点。墙上挂着七面铜镜,每面代表一位红颜或盟友。他拿起一块黑布,盖住其中三面:赵婉儿、欧阳青青、西方玉目前不在杭州,不能暴露位置。
然后他将内力灌入掌心,轻轻拍在中央的铜钟上。
嗡——
一声低鸣顺着地下埋设的竹管传出去,直达各处暗哨。
不到半盏茶功夫,七道信号灯依次亮起。除了不在城内的三人,其他人都收到了召集令。
他没让她们来见面,而是直接用传音入密的方式说话。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传入接信者的耳中。
“听着。血煞门主没来。那些所谓的目击,都是假的。有人想乱我们的心神,逼我仓促出手。现在我要你们做三件事。”
他顿了顿,继续说:
“第一,查西湖断桥的‘血手印’是谁留的,用什么做的;第二,去灵隐寺找那个‘披血袍诵经’的老僧,问清楚他是谁指使;第三,盯住钱塘江那段水域,查那艘‘红船’是不是走私盐帮的旧船。”
命令下达后,他坐在屋中等消息。
第一个回来的是周克明的人。半个时辰后,一张纸条递到他手上:西湖断桥的血迹是猪血混朱砂,地上机关能喷雾造红烟,是城西戏班为新戏《血煞归来》排练用的。
第二个消息来自孟佳儿。她亲自去了灵隐寺外围,带回一个被药迷晕的老僧。那人醒来后哭着说,有个蒙面人给了他十两银子,让他半夜穿红衣念经,念完就走,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第三个消息最晚到。慕容泽春查了江面船只,确认所谓“逆流红船”是一艘废弃的画舫,夜里被几个赌徒用来藏赌资,根本没人驾驶。
三处“真凭实据”全部破除。
上官孤云坐在灯下,把三张纸条并排铺开,看完后一把火烧了。
他知道,真正的杀招从来不是出现在眼前的东西,而是藏在看不见的地方。血煞门不需要真的来,只要让大家相信他们来了,就够了。
而现在,有些人已经开始行动了。
当天夜里,他又收到一封匿名信。没有署名,只写着一句话:“你护不住所有人。”
他冷笑一声,把信揉了扔进火盆。
第二天黄昏,他登上望江楼。
这座楼建在杭州城东最高处,能看清整座城的动静。他站在楼顶,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身后没人,只有孤云剑插在身侧的石缝里。
他运起傲世神功第三重,内力从丹田升起,直冲双臂。一掌推出,掌风掠过江面,轰的一声,远处一艘画舫的桅杆应声断裂,砸进水里溅起大片浪花。
这一掌他用了七分力,目的不是杀人,是震慑。
紧接着,他的声音随着内力扩散出去,清晰传入城中每一处角落:
“血煞门主若来,我上官孤云自会迎战。但现在造谣生事、扰乱民心的人,别怪我不讲情面。谁传假消息,谁就是敌人;谁趁乱伤人,谁就别想活着走出杭州!”
话音落下,城中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低声议论。那些原本煽风点火的小门派闭了嘴,街头巷尾的流言也渐渐少了。
他知道,这一波暂时压住了。
但真正的危机还没开始。
他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手中的《傲世神功》残卷。封面已经磨损,边角卷起,可他每次打开都觉得里面藏着更多东西。之前忙着应对各种事端,一直没有时间静下心研读。
现在是时候了。
他盘膝坐下,把残卷放在腿上,指尖轻轻抚过第一页的文字。寒风刮过楼顶,吹动他的衣角,但他一动不动。
远处江水流动,映着天边最后一丝光亮。
他翻开第一页,看到第一行字写着:“欲破万法,先凝一心。”
刚看完这句,楼下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踩到了碎瓦片。
他没抬头,也没出声,只是右手缓缓移向剑柄。
那声音停了一下,又继续靠近,脚步很轻,但频率不对——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一前一后,保持着固定距离。
他依旧不动,眼睛盯着书页,左手却悄悄按在了腰间的暗器囊上。
风更大了。
书页被吹得起伏,墨字在昏光中模糊了一瞬。
他听见瓦片又被踩响一次,这次离他只有五步远。
他的手指扣住了三枚透骨钉。
瓦片又被踩响一次,这次离他只有五步远。
上官孤云的手指已经扣住了三枚透骨钉,掌心微微出汗。他没有抬头,眼睛仍盯着《傲世神功》残卷上的字,可耳朵听着那脚步的节奏。两道脚步声,一轻一重,间隔一致,像是训练过的暗哨。
第五步落下时,他忽然松了劲。
不是敌人。
是自己人。
他收手,把透骨钉放回腰间暗袋,缓缓吐出一口气。剑还在石缝里插着,风吹得剑柄上的蓝宝石一闪一闪。他伸手将剑拔出,横放在膝上,然后盘腿坐正,重新低头看手中的残卷。
外面安静了。
他知道刚才那两人是来报信的,确认周围安全后就走了。这种时候,没人敢打扰他。他也不需要人陪,更不需要说话。现在他只想静下来,把之前没想通的东西,一一理清楚。
他翻过一页。
“欲破万法,先凝一心。”
这八个字他早就背熟了,但一直没真正懂。以前打架靠的是本能,出招快、力道狠就行。可最近几次对敌,尤其是血煞门那些诡阵和毒术,光靠蛮力根本不行。他必须看得更深,想得更远。
他闭上眼,开始运功。
第三重傲世神功缓缓流转,真气从丹田升起,沿着经脉走了一圈又一圈。他数着呼吸,九次循环之后,心跳慢了下来,脑中杂念也一点点沉下去。
可还是有东西冒出来。
“你护不住所有人。”
那封匿名信里的字,像钉子一样扎在脑子里。他想起赵婉儿肩上的伤,想起欧阳青青被绑在城楼的样子,想起西方玉为了救人差点中毒倒下……这些画面一冒头,胸口就发紧。
他猛地叩了一下眉心。
咚的一声轻响。
额头上血脉一跳,神识立刻清醒。这是他自创的办法,用疼痛提醒自己别走神。再睁开眼时,目光重新落在书页上。
不能乱。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稳。
他继续读下去。
残卷后面有一段讲“气转三垣”,说真气可在三条隐脉中交替运行,能大幅提升恢复速度和爆发力。但他试过几次都失败了,每次走到会阴穴就卡住,强行推进还会反噬,上次练完嘴角都流了血。
这次他不急。
每天子时和午时各试一次,借天地阴阳转换的时机引气入体。失败一次,就在残卷空白处用指甲划一道线,记下气流走向。他已经画了七条痕迹,每一条都不一样。
今晚是第三次尝试。
他调匀呼吸,慢慢引导真气下行。到了会阴穴那一段,果然又滞住了。他没检测到敏感内容,请修改后重试
瓦片上的霜被踩碎了,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赵婉儿站在石室外的廊下,手指贴着窗缝往里看。上官孤云还坐在原地,背对着门,头低垂着,肩头微微颤抖。他左手撑在膝上,指节发白,右手搭在剑柄,但已经没有力气握紧。那本《傲世神功》残卷摊在面前,纸角卷起,墨字模糊了一块:是他刚才流下的血蹭上去的。
她认得那血迹的颜色。暗红,带一点褐,是内力强行逆行经脉才会渗出的那种伤。
她没敲门。
转身走下台阶,月白衣裙扫过结冰的石面,发出沙沙声。银狐坎肩被风掀起一角,冷气钻进领口,她没停下。穿过小院,推开东厢静室的门,从柜底取出寒玉匣和药杵。
这匣子是雪山派祖传的,能封住至寒之物的灵气。她小时候见过师父用它收过一朵百年雪莲,当时整个屋子都结了霜。现在它空着,内壁还残留着一圈淡蓝的纹路。
她把匣子抱在怀里,走出院子,直奔后山。
天刚亮,山路覆雪,脚踩下去咯吱作响。她穿的是轻便劲装,没披大氅,怕行动不便。青霜剑挂在腰侧,但不是防身用的,是用来在陡坡上凿出落脚点。
越往上,风越大。
到了半山腰,雪粒开始打脸,像针扎。她抬手抹了把眼睛,继续往上攀。手指冻得发僵,指甲缝里全是冰碴。
山顶的冰潭在望。
玄冰围着一圈,中间裂开一道细缝,一朵雪莲静静长在里面。花瓣通体透明,芯是淡蓝色的,像凝固的火焰。这是千年雪莲,只有在极寒之地、无人触碰的情况下才能开花。
她知道规矩。
采莲之前,必须以自身精血破禁。否则莲根一断,药性立刻散尽。
她抽出青霜剑,在掌心划了一道。血涌出来,滴进冰缝。第一滴下去,水面晃了晃。第二滴,冰层发出轻微的崩裂声。第三滴落稳,整片玄冰突然变得透明如玻璃,雪莲的根须缓缓松动。
她伸手进去,小心翼翼托住莲根,一点一点往外抽。动作慢得像在拆一副炸药。
终于拔出来了。
她立刻将雪莲放进寒玉匣,盖上盖子。匣身瞬间结满白霜,冷得拿不住。她用衣袖裹住,抱在胸前,转身下山。
回程比上来更难。
风雪猛了,视线只能看清三步远。她摔了一跤,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眼前发黑。但她没松手,死死护住药匣。爬起来继续走,鞋底磨穿了一只,脚底被碎冰割出血,混着雪水往下淌。
回到驻地时,天已经黑了。
她没进正屋,直接去了静室。关上门,点燃地火炉,把寒玉匣放在铁架上烘着。温度不能高,高了雪莲会化;也不能低,低了提不出精华。她守在炉边,每隔半刻钟调一次火舌。
三个时辰后,打开匣子。
雪莲没变样,但她知道时机到了。取出药杵,轻轻捣碎花瓣。汁液流出,是淡金色的,碰到空气后慢慢转蓝。她用纱布过滤,去掉杂质,再将液体倒入瓷碗,放在炉上慢熬。
火光映在她脸上,照出眼底的血丝。她已经一天没合眼,但手稳得很。
熬到半夜,汁液浓缩成膏状。她停火,等温度降下来一点,才把手伸进碗里。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
雪山派秘法讲究“以气养药”,制膏之人必须将真气缓缓注入药中,让药力变得温和可纳。若是急了,真气冲撞,药就废了。
她闭眼,运起冰心剑意。
一股寒流从丹田升起,顺着经脉走到指尖,慢慢渗入雪莲膏。膏体开始发光,淡淡的蓝光一圈圈荡开,像水波。
她不敢停。
一炷香过去,额头冒出冷汗。武王境的真气不是无限的,这样持续输出,身体吃不消。她的手臂开始抖,呼吸变重,但还是坚持着,一点一点把最后的真气送进去。
直到指尖再也感觉不到暖意,直到膏体彻底稳定,泛出乳白带蓝的光泽,表面浮起细密的霜纹,像蛛网,又像某种符文。
成了。
她把雪莲膏装进一个红木小盒,盖上盖子。盒子是旧的,边角磨得发亮,里面垫着一层白绢。
然后她站起身,走出静室。
石室的门还关着。她走过去,把红木盒放在门前的石案上。旁边放了一张素笺,上面写着:“此膏可养气复元,望君珍重。”
字写得很工整,一笔一划,像是怕他看不懂。
她没敲门,也没喊他名字。
退后两步,转身走向院子中央的海棠树。树干粗壮,枝条光秃秃的,她靠着树干坐下,拉了拉银狐坎肩,挡住风口。
天快亮了。
东方有一点微光,照在石案上,红木盒的漆面反出一点亮。她看着那个方向,眼睛没眨。
手指还在疼。
掌心的伤口没包扎,冻裂的地方渗出血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砸出小小的黑点。
但她不动。
风吹过来,把她的头发吹乱,有一缕贴在脸上,她没去拂。
石室里没动静。
地火炉在静室里慢慢熄了,铁架上的寒玉匣空着,倒扣在桌上。
院子里只剩她一个人坐着。
远处传来一声鸡叫。
她抬起头,看见天边的云开始变色,从灰白转成淡粉。
然后她听见石室里有响动。
是衣服摩擦地面的声音。
接着,门轴转动。
门开了。
上官孤云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但站得直。他低头看见石案上的红木盒,伸手拿了起来。
指尖碰到盒子的瞬间,他顿了一下。
盒身很凉,但不是冰的那种冷,是带着人气的凉。
他打开盖子。
一股清香飘出来,不浓,却钻进鼻子里,顺着喉咙滑下去,落到胸口,像有一团温水在那里化开。
他盯着那盒雪莲膏,没说话。
赵婉儿在树下看着他。
他抬起眼,朝海棠树这边望了一眼。
她没躲。
两人隔着院子对视。
他手里还拿着盒子。
晨光落在他肩上,也落在她脸上。
她开口了。
“你该吃点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