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夏日,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蝉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敲打着假期特有的、慵懒而漫长的节奏。明江大学校园因学生离校而显得空旷,但暑热并未因此减退。
顾屿从林薇学姐那间充满未来感的实验室走出来,日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指尖还残留着精密设备的冰凉触感,脑海中盘旋的则是林薇接电话时那句冷硬的“数据权限不符合流程”以及对方模糊却不容置疑的女声——莫名地,让他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快得抓不住头绪。
他甩甩头,试图将这点异样感连同实验室的冷气一同摒除在外。回到临时租住的大二学长闲置的宿舍,空间里弥漫着独居男性特有的、混合了灰尘、泡面和一丝若有似无电子元件加热的味道。安静,却不冷清,因为线上“小遥”的存在仿佛无形地充盈着角落。
傍晚时分,他靠在窗边,看着楼下郁郁葱葱的香樟树影,给“小遥”发去消息,分享着假期的松弛,提及实验室的见闻略去了那个电话插曲,只说是“高端精密,印象深刻”。“小遥”的回复比昨日略快了些,虽仍简短,但抱怨“项目像在暗房里摸索”的字里行间,似乎透着一丝曙光将现的期盼。这份遥远的、数字化的牵绊,成了他异乡夏日里一份恒定的慰藉。
然而,慰藉之外,另一种更为清晰、带着现实温度的画面,却不期然地闯入脑海——那是与苏静瑶在寒假解开心结后的数次线上交谈,温和、平静,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坦然与淡淡暖意。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他点开了与苏静瑶的对话框。上一次对话停留在几天前,聊的是期末考试的琐事。
还没等他多想,手机忽然震动,屏幕亮起——正是苏静瑶发来了消息。
「晚上好啊。在忙吗?」她的开场白总是这般礼貌周到。
「不忙,刚回宿舍。怎么了?」他回复道,心情莫名松弛下来。
「没什么事。只是突然想到,暑假已经过了一阵了,」她的话语在屏幕上缓缓跳出,「你……今年暑假回云安吗?」
这个问题很平常,却让顾屿微微一怔。他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江城大学宿舍或图书馆里,她带着些许好奇和闲适的神情。误会冰释后,他们之间终于能这样自然而然地谈起家乡了。
「暂时不回去。这边有点事情,可能要多留一阵。」他指的是林薇学姐的课题和可能的跟进,但说得含糊,「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可能也要七月中下旬了。学校这边有个短期社会实践,刚好和专业相关。」苏静瑶回道,随即发来一张照片,是江城大学图书馆靠窗的一角,窗外是浓密的绿荫,桌面上摊开着书和笔记,「最近都泡在这里,比想象中要充实。」
「看起来很安静,是个学习的好地方。」顾屿看着照片,对比了一下自己略显凌乱的临时书桌,笑了笑。他也走到窗边,拍了一张窗外明江大学夏日傍晚的景色发给她——茂密的香樟树冠,红砖宿舍楼的一角,夕阳给一切镀上金边,「我这边倒是挺安静的,就是有点过于安静了。」
一种奇妙的同步感在两人之间流淌。同在一座城市,不同的校园,却共享着同一份夏日假期的节奏。
「记得高中时,你也很喜欢星空。」苏静瑶忽然提道,话题转得有些意外,却又无比自然,「现在在江城,好像很难看到那样的星空了。」
顾屿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机屏保上那片抽象的星空图案,仿佛无声地灼烫了一下他的指尖。
「嗯。」他打字回复,这一次没有任何回避,「城市的灯光太嚣张,星星都躲起来了。不过…偶尔在天气极好的夜里,还是能在天际线附近找到一两颗特别执着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分享一个共同的秘密:「总觉得它们还在那儿,就像一些东西从来没变过。」
这句话发送出去,他感到一阵平静的坦然。
屏幕那端沉默了片刻。
然后,苏静瑶的回覆跳了出来,简单的几个字,却像带着夏夜微风的温度:
「是啊。知道它们还在,本身就是一种安慰。」
无需再多言。
某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这一刻悄然达成。他们不再谈论过去的心结,那已在冬日初雪中融化。他们也不再急切地展望未来,那份咖啡馆的约定静静地躺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只是共享着当下这一刻的宁静与理解,一种经历过波澜后的平静与淡然。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夜幕正缓缓落下。顾屿握着手机,心里那片因实验室插曲和“小遥”若即若离而泛起的微小波澜,被一种更为沉静、更为通透的情绪所取代。
他忽然更深刻地理解了那句话:「真正的和解,不是遗忘,而是带着所有印记,依然能平静地望向同一片星空。」
他和苏静瑶,便是如此。过往的误会与遗憾并未消失,却已沉淀为彼此人生叙事里的一段注解,不再具有刺痛的力量。如今隔着适当的距离,在同一天空下的不同角落,反而能更清晰地看到对方身上那些不曾被时光磨灭的、美好的本质。
这种情感,不足以燎原,却像夏日夜里偶然拂过的一阵凉风,清晰地提醒着,人生中总有些温柔的线索,贯穿始终。
他知道,这份宁静的默契很快会被打破——由他早已想好的那场咖啡馆之约,由即将到来的大二新学期,由更多不可预知的未来。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夏日夜幕初降的时分,他拥有这份平静的共鸣,如同黑夜中坚定存在的星辰。
虽然遥远,却清晰而恒定,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