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官府要派兵来查的传言,像一片阴云笼罩在联盟各村上空,人心浮动。尽管忘忧和陈老先生已做了安排,但未知的恐惧仍让村民们寝食难安。田间地头的劳作依旧,但往日的说笑声少了,取而代之的是频繁望向村外官道的焦虑目光。
忘忧却显得异常平静。她每日依旧巡视田间,指导农事,甚至抽空改进了水车链斗的连接方式,使其转动更省力、汲水效率更高。只是,她停留在地势较高的水车旁的时间,明显变长了,目光时常看似无意地扫过远方道路的尽头。
五日后,正值晌午,日头最毒的时候。村口了望的民兵急促地敲响了挂在老槐树下的那面破锣!
“铛!铛!铛!”
刺耳的锣声瞬间打破了村庄的宁静。村民们从田里、从屋里涌出,惊慌地聚向村口。只见尘土飞扬中,一队约二十人的官兵,簇拥着一顶青布小轿,正沿着官道缓缓行来。官兵虽衣甲不算鲜亮,但刀枪在手,步伐整齐,自有一股肃杀之气。为首的是一名骑着瘦马、面色冷硬的队正。
队伍在村口停下,小轿帘掀开,一名穿着青色官袍、面皮白净、留着三缕胡须的中年官员弯腰走了出来。他先是嫌恶地用手帕掸了掸轿帘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才抬起眼皮,慢悠悠地扫了一眼聚在村口、面带惶恐的村民,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此地可是河西村?”那官员声音尖细,带着官腔,“本官乃县衙户房司吏周文远,奉县尊大人之命,前来核查尔等聚众、私设水利、抗缴赋税一事!”他目光落在村中那架显眼的水车上,冷哼一声,“这劳什子,便是尔等私设之物?”
赵老伯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声音带着颤抖:“回……回周大人话,小老儿是村里正赵守田。这水车……是村里为了抗旱,合力建造的,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
“活不下去?”周司吏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活不下去就能目无王法,私设水利了?尔等可知,山川陂泽之利,皆归官有!未经官府准许,擅自取水,便是盗取官产!还有,本官一路行来,见尔等村村相连,互通声气,这不是聚众是什么?说你们抗缴赋税,冤枉了吗?”
他一番连珠炮似的斥责,夹枪带棒,扣下一顶顶大帽子,吓得赵老伯和身后村民面如土色,腿肚子发软,几乎要跪下去。
“大人息怒。”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忘忧从人群后方缓步走出,来到赵老伯身侧,微微躬身行礼。她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单薄,但脊背挺直,目光沉静地看着周司吏。
周司吏显然没料到站出来答话的竟是个年轻女子,而且气质如此独特,不由愣了一下,随即面露不屑:“你是何人?此地哪有女子说话的份?”
“民女忘忧,暂居河西村。”忘忧语气不卑不亢,“大人方才所言,民女有几处不明,斗胆请教。”
周司吏嗤笑一声:“哦?你一介村妇,有何不明?”
“大人说,‘山川陂泽之利,皆归官有’。”忘忧抬眼,目光清亮,“然《水部式》有云,‘凡取水灌田,皆依次第,不得擅壅塞’。民女愚见,官有之利,当以利民为先。如今大旱连年,官府赈济不及,村民为活命,依古法造车引水,灌溉荒田,以求皇粮国税不失,何来‘盗取官产’之说?若坐等官府,恐早已饿殍遍野,税源枯竭,于官于民,又有何益?”
她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周司吏被问得一怔,他没想到一个村姑竟懂得律法条文,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巧言令色!即便取水情有可原,那尔等各村串联,互通有无,这不是聚众是什么?”
“大人此言差矣。”忘忧从容应对,“村民互助,古已有之,谓之‘乡约’。如今旱情严峻,单村独户难以存活,邻近村落互相帮衬,共用水利,交换农技,只为合力抗旱,保境安民,绝非聚众闹事。若此乃‘聚众’,则天下乡村,皆可定罪矣。”
周司吏被噎得一时语塞,脸色涨红,恼羞成怒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刁妇!本官不与你逞口舌之快!来人啊!先将这私设的水车给我拆了!再将这些村的里正统统带回县衙问话!”
官兵们应声上前,就要动手。
“大人且慢!”一直沉默旁观的陈老先生,此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虽衣衫破旧,但举止间仍带着几分昔日的官仪。
周司吏见到陈老先生,又是一愣,觉得此人有些面熟,仔细打量片刻,忽然惊疑道:“你……你可是邻县工房的陈……陈主事?”
陈老先生拱手一礼,淡然道:“老朽陈明远,早已去职,如今只是一介草民,暂居于此。周司吏,别来无恙。”
周司吏脸色变幻,陈明远虽已去职,但毕竟曾是同僚,且素有名望,他不得不收敛几分嚣张气焰:“原来是陈老先生。您怎会在此地?”
陈老先生叹道:“世事动荡,流落至此,幸得河西村乡亲收留,苟全性命。”他话锋一转,指向周围田地,“周司吏请看,此地原本荒旱,民不聊生。如今得水利之便,田亩复苏,秧苗茁壮。若秋后能有收成,朝廷赋税便有了着落,流民亦可安定,实乃利国利民之举。大人奉命核查,当察其情,观其效,若因小过而毁此生机,岂非因小失大,有负上托?”
周司吏目光闪烁,陈老先生的话,点中了他的要害。他此行,表面是核查,实则受了刘明远的打点,前来找茬施压。但若事情闹得太大,真毁了这些村的生计,导致税收取不上来或激起民变,他也难逃干系。况且,眼前这女子和陈老先生都非寻常村野之人,言辞犀利,不好对付。
他沉吟片刻,语气缓和了些:“陈老先生言之有理。本官亦非不近人情之人。这样吧,水车暂不拆毁。但尔等聚众之事,赋税之实,仍需核查清楚。赵里正,将各村户籍田亩账册,以及近年完税凭证,速速取来本官查验!若有隐瞒,严惩不贷!”
“是,是!小人这就去取!”赵老伯如蒙大赦,连忙带人去取早已准备好的清册。
忘忧与陈老先生对视一眼,心知第一关算是过了。但周司吏绝不会轻易罢休。
果然,周司吏装模作样地翻看账册后,又提出了新的刁难:“账册看似无误。但本官听闻,尔等有秘传农技,可使荒地增产?此事关乎赋税定额,需将技法录成册本,上交官府备案核查!”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皆是一沉。上交技法,无异于将联盟的核心优势拱手让人,日后必被刘明远之流窃取利用。
忘忧却微微一笑:“大人明鉴。所谓农技,无非是深耕细作、适时灌溉、巧施肥料等土法子,因地制宜,并无定规,更无秘传。大人若不信,可随意指定田块,民女愿当场演示,大人一看便知。至于录成册本,”她顿了顿,“村中识字者寡,恐难胜任。若官府需要,可派精通农事之吏员常驻指导,民女与村民必倾囊相授,共增皇粮国税,岂不更好?”
她以退为进,既拒绝了上交册本,又摆出配合的姿态,将难题抛回给周司吏。派吏员常驻?周司吏才没这个闲心和人手。
周司吏碰了个软钉子,脸色又沉了下来,正要发作,忽见一骑快马从村外奔来,一名驿卒打扮的人下马禀报:“周司吏!县尊大人急令!邻县流寇窜入我县境内,令你部即刻前往黑风岭一带设防,不得有误!”
周司吏闻言,脸色一变,剿匪是大事,耽误不得。他狠狠地瞪了忘忧和陈老先生一眼,心知今日难以达到目的,只得就坡下驴:“哼!今日算尔等运气!赋税之事,秋后一并核算!若敢耍花样,定不轻饶!我们走!”
说完,他匆匆上轿,带着官兵迅速离去。
望着官兵远去的烟尘,村民们长长松了口气,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纷纷围住忘忧和陈老先生,感激涕零。
“好了,危机暂解,但远未结束。”忘忧抬手压下喧哗,目光扫过众人,“周司吏不会甘心,刘明远更会再生事端。我们必须更快地让联盟强大起来。”
她转向黑石疤:“黑石领,巡逻警戒不可松懈,尤其注意黑风岭方向,谨防流寇或有人借机生事。”
又对赵老伯道:“赵伯,督促各村,抓紧夏耘,加固水利,秋收之前,绝不能出任何岔子。”
最后对陈老先生说:“陈老,农技推广还需加快,尤其是耐旱作物的种植,要让更多土地尽快产出。”
安排已定,众人领命而去。忘忧站在老槐树下,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身体的疲惫感阵阵袭来,但她眼神却愈发清亮。这次与官府的正面交锋,虽未动干戈,却凶险异常。
守护这片初具雏形的“桃源”,需要更多的智慧、力量和……或许,还需要一些非常手段。她抬头望向晚霞染红的天际,心中已有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