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联盟的村庄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空旷。按照忘忧的安排,妇孺老弱已悄然疏散至后山,留下的青壮们也化整为零,隐蔽在村中各处断壁残垣或茂密林木间,整个村落从外面看,如同被遗弃了一般。这种诡异的宁静,比喧嚣更让人心慌。
忘忧没有跟随疏散。她独自留在村中央的老槐树下,坐在那盘冰冷的石磨上,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王张氏几次红着眼圈劝她一起进山避避,都被她轻轻摇头拒绝。
“我得在这里。”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让该来的人,能看到我。”
她在等。等刘明远上钩,等黑石疤和李栓子的消息,也在等一个彻底扭转局面的契机。时间的流逝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刻都充满了不确定的煎熬。
夜幕彻底降临,无星无月,只有呜咽的风声穿过空荡的屋舍,发出令人心悸的响动。隐蔽在暗处的联盟青壮们,紧握着手中的农具,手心沁出冷汗,耳朵捕捉着村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忘忧闭目凝神,看似平静,但微微颤动的长睫和过于挺直的脊背,透露着她高度集中的精神。她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计算着每一步的得失。
约莫二更天,村外通往刘家集的土路上,终于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火把的光亮在黑暗中摇曳,如同鬼火。
“来了!”藏在村口草垛后的一个青年压低声音,带着颤抖向身后传递信号。
忘忧倏地睁开眼,眸中锐光一闪而逝。她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粗布衣襟,脸上看不出丝毫惧色,反而像一位等待客人上门的主人。
火光渐近,可以看到为首者正是刘明远,骑在一匹肥硕的青骢马上,穿着绸缎长衫,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狞笑。他身后跟着二三十个手持棍棒、火把的家丁,还有两个穿着衙役公服、腰挎腰刀的人,正是周司吏手下的差役!王老五被反绑着双手,由两个家丁推搡着走在最前面,鼻青脸肿,浑身筛糠般抖动。
队伍在村口停下,火把将老槐树下忘忧孤零零的身影照得清清楚楚。
刘明远勒住马,用马鞭指着忘忧,声音在静夜中格外刺耳:“妖女!看到没有?官府的人在此!你们聚众抗法,殴打乡绅,如今罪证确凿,王老五已全部招供!识相的,立刻跪地伏法,交出所有赃物(指粮食和改良农具),否则,今日便踏平你这贼窝!”
那两名衙役也上前一步,厉声喝道:“奉周司吏之命,前来捉拿首恶忘忧及一干同党!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躲在暗处的联盟青壮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怒火在胸中燃烧,却牢记忘忧的吩咐,死死压抑着,没有妄动。
忘忧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抖成一团的王老五身上,声音清冷如泉:“王老五,刘老爷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连祖宗和乡邻都能出卖?”
王老五不敢看她的眼睛,缩着脖子哭嚎:“姑娘……我……我也是没办法啊……他们打我……往死里打……”
“废物!”刘明远骂了一句,又看向忘忧,得意道:“妖女,休要逞口舌之快!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周大人已呈文上报,尔等刁民,不日便有大军前来剿灭!若是现在投降,或许还能留个全尸!”
他在虚张声势,试图用“大军”来彻底摧垮联盟的抵抗意志。
忘忧却忽然笑了,那笑容极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刘老爷,你口口声声官府、大军,却只带了两位差爷和些许家丁,连夜前来,是怕天亮之后,事情有变吗?”
刘明远脸色微变,强自镇定:“哼!对付你们这些乌合之众,本老爷这些人马绰绰有余!差爷在此,便是王法!”
“王法?”忘忧向前迈了一步,火光照亮她苍白的脸,目光如炬,直刺刘明远,“刘明远!你勾结流寇,腰牌为证!”她声音陡然拔高,举起一块木牌(腰牌拓印),“你断水投毒,污染水源,人神共愤!你伪造地契,强占民田,天理不容!你贿赂官吏,欺上瞒下,罪加一等!如今,更敢挟持衙役,假传指令,欲行屠村之事!你眼中,可还有半分王法?!”
她每说一句,便前进一步,气势逼人。那两名衙役被她一连串的指控震住,面面相觑,他们只是奉命来“协助”刘明远维持秩序,可没听说有屠村之事!
“你……你血口喷人!”刘明远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忘忧对衙役喊道,“差爷!快!快把这妖女拿下!”
两名衙役有些犹豫,眼前这女子气场太强,所言似乎也并非空穴来风。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村外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高喊:“州府巡按御史行辕令牌在此!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得妄动!”
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只见三骑快马如旋风般冲入村口,马上骑士身着公门劲装,为首一人高举一枚铜质令牌,在火把下熠熠生辉!
刘明远和两名衙役顿时傻了眼!州府巡按御史?那可是能直达天听的大员!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穷乡僻壤?
忘忧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微微垂首。她等的人,终于来了。
为首骑士勒住马,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刘明远和那两名衙役身上:“谁是刘明远?谁是县衙差役?”
刘明远冷汗涔涔,连忙下马,躬身道:“小……小人刘明远,见过上差!不知上差驾临,有何吩咐?”
那骑士冷哼一声,并不答话,而是转向忘忧,语气稍缓:“你便是河西村的忘忧?”
“民女正是。”忘忧敛衽一礼。
骑士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封公文:“奉巡按大人钧旨,查本县乡绅刘明远,涉嫌勾结匪类、盘剥乡里、贿赂官吏、侵占田产等多项重罪!现有苦主状纸及证据呈递,着即锁拿刘明远及相关人等,回州府候审!县衙差役,尔等可知情?”
那两名衙役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连声道:“小的不知!小的只是奉命前来,一切与小的无关啊!”
刘明远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兀自不敢相信:“不……不可能!钱经承他……”
“带走!”骑士厉声喝道,身后两名随从上前,利索地将面如死灰的刘明远锁住。那两名衙役也战战兢兢地被带到一边看管起来。刘家家丁们见主子被抓,顿时作鸟兽散。
形势瞬间逆转!
躲在暗处的联盟青壮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纷纷冲了出来,围住忘忧,激动得热泪盈眶。王张氏更是抱着忘忧的胳膊,哭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李栓子成功将证据送到了“济世堂”。那药铺掌柜实则是陈老先生故交冯师爷安排的联络点。冯师爷拿到证据后,深知事态紧急,利用旧日关系,直接捅到了正在邻县巡查的巡按御史那里。御史见证据确凿,涉及吏治腐败和民生根本,立刻派出手持令牌的缇骑,星夜赶来,这才有了方才一幕。
忘忧看着被押走的刘明远,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是对那为首骑士深深一礼:“多谢上差主持公道。”
骑士拱手还礼:“姑娘不必多礼,巡按大人明察秋毫,定会还尔等清白。”他看了看空旷的村落,又道:“大人有令,此间事宜,由尔等自行安抚,待案情查明,自有公断。”
说完,便押着人离去。
危机似乎解除了。但忘忧知道,事情远未结束。刘明远虽倒,但其背后的钱经承尚未伏法,联盟未来的路,依然充满未知。她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夜空,轻轻咳嗽了几声,用帕子掩住口。帕子上,一抹鲜红刺眼。
王张氏瞥见,惊呼一声:“姑娘!你……”
忘忧迅速将帕子收起,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