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先生在河西村安置下来,暂住在赵老伯家一间闲置的土坯房里。忘忧亲自为他调理伤势,几剂汤药下去,加上村中相对安宁的环境,老人家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起初,村民们对这个外来的老书生颇有些好奇和距离感,但忘忧待他礼遇有加,众人便也渐渐释然。
这日清晨,忘忧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粟米粥和一碟咸菜来到赵老伯家。陈老先生正坐在院中矮凳上,就着晨光翻阅一本从劫难中抢救出来的、边角有些烧焦的《水经注疏》,看得入神,连忘忧走近都未察觉。
“陈老,用些早饭吧。”忘忧轻声道。
陈老先生回过神来,连忙起身拱手:“有劳姑娘日日送饭,老朽惭愧。”他目光扫过忘忧端来的粥碗,虽是粗茶淡饭,却热气腾腾,份量实在,眼中不禁流露出感激。
二人坐下用餐,陈老先生忍不住感叹:“老朽漂泊半生,历经离乱,未曾想在这偏僻村落,竟能得此安宁。更难得的是,贵村……与别处大不相同。”他指了指院外井然有序的田垄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水车声,“这水车设计精巧,灌溉得法,田亩规划亦见章法,实非寻常乡野所能为。敢问姑娘,此间种种,可是出自高人之手?”
忘忧舀起一勺粥,语气平淡:“村人合力所为,略通农事罢了。”
陈老先生却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忘忧:“姑娘过谦了。老朽虽不才,于河工水利、农桑稼穑也曾涉猎。观贵村水车,链斗汲水之巧,远超寻常;田间沟渠走向,暗合地势水文,非熟稔此道者不能为。还有那日姑娘为老朽施针用药,手法精妙,药理通达……姑娘绝非常人。”
忘忧抬眼看他,并未否认,只是问道:“陈老既精于此道,何以流落至此?”
陈老先生长叹一声,放下筷子,面露悲戚:“不瞒姑娘,老朽曾任县衙工房小吏,专司水利农桑。奈何上官贪墨,只知摊派徭役,中饱私囊,于民生疾苦置若罔闻。老朽屡次建言修缮水利、推广良种,皆被斥为多事。年前邻县兵祸波及,衙门溃散,老朽不愿同流合污,便带着些许藏书逃难,欲往州府寻访故友,再图报国,不料……”他指了指自己额上未愈的伤疤,苦笑一声。
忘忧静静听着,心中了然。这位陈老先生,并非寻常腐儒,而是身怀实学却不得志的技术官吏。他的遭遇,折射出这乱世官场的腐败与民生多艰。
“陈老一身才学,埋没于草野,岂不可惜?”忘忧放下碗筷,目光扫过院外那片正在抽穗的庄稼,“眼下联盟初建,百废待兴,正需通晓水利农事之人。村外那条主渠,虽已通水,然流速不均,下游仍有田地受溉不足。村南那片坡地,土质尚可,若得良法,产量或可再增三成。陈老可愿暂留此地,以所学惠及乡邻?”
陈老先生闻言,浑身一震,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姑娘……姑娘是说,让老朽……参与此事?”他漂泊日久,满腹经纶无处施展,此刻听闻忘忧不仅不轻视他的学问,反而委以重任,顿时激动得胡须微颤。
“才学不分贵贱,能利民便是大道。”忘忧语气肯定,“联盟各村,渴求良法如久旱盼甘霖。陈老之才,正得其用。”
“好!好!好!”陈老先生连说三个好字,老泪纵横,“蒙姑娘不弃,老朽必竭尽所能,以报再生之恩!”
自此,陈老先生便积极投入到联盟的事务中。他先是仔细勘察了河西村及周边水系,针对主渠流速问题,提出了增设简易分水闸门、根据作物需水期调节流量的方案。他又根据自己带来的典籍和多年经验,筛选出几种更适合本地旱地种植的耐瘠薄作物,并改进了堆肥沤制的方法。
忘忧并未因陈老先生的加入而懈怠,反而与他频繁交流。她将村民们在实践中摸索出的土办法与陈老先生的系统知识相结合,往往能碰撞出更实用的火花。例如,陈老先生根据典籍提出某种开沟深度,忘忧则会结合对当地土质的触感,微调深度和走向;陈老先生建议引种某类豆科作物以肥田,忘忧则会补充如何与现有作物进行间作套种,以最大化利用地力。
二人一老一少,一理论一实践,配合日渐默契。陈老先生对忘忧的见识和悟性惊叹不已,常抚掌赞叹:“姑娘真乃天授之才!老朽痴长几十年,不及姑娘万一!”忘忧只是淡然处之,将功劳归于众人合力。
联盟各村见这位新来的老先生确有真才实学,且与忘忧姑娘同心同德,心中更加安定,对联盟的未来也充满了信心。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几日后的一个傍晚,王家坳的王老丈急匆匆赶来河西村,脸色十分难看。
“忘忧姑娘!赵老哥!不好了!我们村有人在镇上听到风声,说……说咱们联盟聚众闹事,私设水利,抗缴赋税,上面……上面可能要派兵来查了!”
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在老槐树下议事的各村代表顿时炸开了锅。
“肯定是刘明远那老贼恶人先告状!”
“这可怎么办?官兵一来,咱们哪有活路啊!”
“要不……咱们先把水闸拆了?暂避风头?”
恐慌情绪迅速蔓延,连赵老伯和黑石疤都面色凝重,一筹莫展。
忘忧与陈老先生对视一眼,陈老先生捻须沉吟道:“此事棘手。刘明远此举,是要借官府之力打压联盟。若处理不当,前功尽弃。”
忘忧目光扫过惊慌的众人,声音依旧平稳:“慌什么。闸门是我们一砖一石所建,引水灌溉,天经地义,何来‘私设’之说?赋税更是无稽之谈,灾年免税的告示犹在,我等未曾收到任何催缴文书,何来‘抗缴’?”
她看向王老丈:“王老丈,传言可有提及,何时来查?由何人带队?”
王老丈摇头:“这……倒没说清楚,只说是风声。”
“既是捕风捉影之事,更不必自乱阵脚。”忘忧冷静分析,“刘明远散播谣言,无非是想让我们自行慌乱,毁掉水利,不攻自破。我们若中计,才是真的授人以柄。”
她转向陈老先生:“陈老,您曾为吏,熟悉官场规程。依您看,若真有上官来查,我等当如何应对?”
陈老先生精神一振,思路清晰起来:“姑娘所言极是。首先,联盟各村需立即清点户籍、田亩、已纳赋税凭据,做到心中有数,账目清楚。其次,将我等兴修水利、抗旱保苗之事,整理成简明清册,强调此为自救之举,并未触犯律法。再者,”他压低了声音,“若能设法打听清楚可能前来巡查的官员风评喜好,或可提前有所准备,陈情利弊。”
忘忧点头:“就依陈老之言。赵伯,劳您组织各村,立即着手准备清册账目,务必真实详尽。黑石领,加派巡逻,但切记,若无真凭实据,绝不可与任何官差冲突。王老丈,您在镇上可有相熟可靠之人?设法探听消息,花费由联盟公出。”
安排已定,众人见忘忧和陈老先生如此镇定,且有条不紊,心中稍安,纷纷领命而去。
待众人散去,陈老先生忧心忡忡地对忘忧低声道:“姑娘,刘明远在官场恐有倚仗,此事未必能轻易化解。”
忘忧望向暮色渐沉的远方,目光深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联盟行事,光明磊落,旨在活命,非为作乱。若官府不明是非,硬要相逼……”她语气微顿,并未说下去,但眼中闪过一丝凛然之色。
陈老先生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信心。这位年轻的女子,看似柔弱,却仿佛有着扭转乾坤的智慧和力量。他拱手道:“老朽愿与姑娘、与联盟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