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菅絮安身上。
菅絮安上前一步,姿态从容,声音清晰平和:“回老祖宗,月丫头有上进之心本是好事。只是……”她斟酌着词句,将晚间兰心苑的冲突,以及尉迟月当众跪求之事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语气客观,并未添油加醋,但也未替尉迟月遮掩。
但菅絮安这边刚说完,未等老夫人表态那边尉迟月重新站起来又跌跌撞撞直接“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对着菅絮安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声音带着哭腔开口:“主母,月儿真的知错了,月儿不该顶撞韫姐姐,不该胡说八道。月儿只是……只是羡慕韫姐姐能得母亲亲自教导,明弟也日渐顽劣,月儿实在是怕了,想着若能跟在主母身边学些规矩道理,或许……或许往后能有个出息,将来也能护着明弟一二。求主母成全。”她说着又重重磕下头去,额前一片红痕。这番说辞,比起之前在前厅时更添了几分“为弟着想”的姐姐情怀,显得情真意切了许多。
柳绵在尉迟月后方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脸色煞白,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在尉迟月一个隐晦的眼神扫过后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终是一个字也未吐出。
老夫人坐在上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手中佛珠捻动的速度不变。她活了大半辈子岂会看不出这其中的暗流涌动?尉迟月的反常,柳绵的恐惧,菅胜男的借题发挥,还有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菅絮安……
“雄儿,”老夫人终于开口,却是转向尉迟雄,“你怎么说?这月丫头和韫丫头都是你的骨血。”
尉迟雄连忙躬身:“孙儿全凭祖母做主。”但话刚说完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菅絮安,补充道,“只是……这絮安的身子方才好转,长春院事务也不少,只怕……”
“镇南,书禾,你们呢?”老夫人又看向尉迟镇南夫妇道。
尉迟镇南沉吟片刻后上前一步行礼开口:“全凭母亲做主。”
老夫人这才微微颔首,目光最后落在菅絮安身上:“絮安,你是她们的主母,你的意思最为紧要。月丫头想跟着你,你意下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了菅絮安身上。
菅絮安抬眼迎上老夫人探究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声音无波无澜:“回祖母的话,月儿既有心向学是好事,孙媳身为她们的主母教导府中子女,亦是分内之事。”
此言一出,众人皆愕然。连尉迟月都惊讶地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不过……”菅絮安话锋轻轻一转,“长春院如今事务繁杂,孙媳这伤病又未痊愈,等过几日孙媳收拾好月丫头和明儿的住处后再接月她们姐弟如何?”
“月儿既有心向学也不急于这几日,絮安你且先养好身体,从明日起我会先让李嬷嬷去兰心苑额外指点她们规矩。”老夫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开口也算给足了菅絮安体面。
她先定下了尉迟月的去处,随即看向柳绵:“柳氏,我罚你个管教无方,禁足一月静思己过不过分吧?”
柳绵把头低的更低,朝着老夫人重重磕了一个头也算认下了这个不轻也不重的罚。
最后,老夫人的目光落在菅胜男身上:“知韫,你身为府中长孙女遇事不静,深夜惊扰长辈,罚你抄写《女诫》十遍不过分吧!”
“不好!她若进了长春院学规矩,那我便要进松鹤堂!”一直沉默不语的菅胜男突然用力地一抹眼泪,腰背挺得笔直,跪在老夫人跟前高声道。
此言一出,震得满堂皆寂。就连菅絮安都怔了一瞬,随即了然。
“胡闹!”还是尉迟镇南率先反应过来,赶紧上前一步就要拉菅胜男起身,“还不快起来,莫要再扰了你祖母清净!”
谁知菅胜男竟直接挣开他的手,语气斩钉截铁:“孙儿没有胡闹!方才祖奶奶也说了,我是尉迟家的长孙女,更该以身作则,学好规矩给弟弟妹妹们立个好榜样。所以……”她仰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座上老人,“韫儿恳请留在松鹤堂,跟着祖奶奶学好规矩。”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就连尉迟雄都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菅絮安则暗自挑眉,带着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将目光投向上座的老夫人,还真是风水轮流转,不知下次到谁家。
“哦?”老夫人语气依旧平稳,但手中捻动的佛珠却缓缓停了下来,“你想跟着老身学规矩?”
“是!”菅胜男的语气比方才的尉迟月更为坚定,她抬起头,目光灼灼毫不避讳地迎上老夫人深邃的目光,语气真挚而热烈,“韫儿一直仰慕祖奶奶。您就像一棵历经风雨的古树,根脉深扎在我们家族的土壤中,始终默默庇护着我们这些晚辈,却从无半句怨言。您是咱们家的定海神针,韫儿只要看到您,心里就觉得安稳。您不知道,韫儿是多么仰慕您、尊敬您、崇拜您……总之,韫儿今后想留在松鹤堂,长伴您左右。求老祖宗成全!”
说罢,她俯身叩首,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响头,额头触地的声响竟比方才尉迟月那下还要清脆。
厅内众人听完这番“真情告白”脸上神色可谓精彩纷呈。
尉迟镇南夫妇对视一眼,脸上写满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与感动。
柳绵震惊得连眼泪都忘了擦,嘴巴张张合合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剩一脸不的可置信。
尉迟雄眉头紧锁,若有所思,显然在快速消化着自己两个女儿接二连三带给他的冲击。
而菅絮安则暗自嘴角微抽,如果她没记错,母亲这番慷慨陈词分明就是照搬了自己初三毕业时写给班主任的感谢卡内容,只不过菅胜男巧妙地将里面的主语换了个遍。
“你要想清楚,跟着老身学规矩,可比府里的教养嬷嬷严厉百倍。”老夫人到底是历经风雨之人,在面对菅胜男这番恳切陈词后只怔了一瞬,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目光如炬地看向她,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韫儿不怕苦!韫儿只怕自己资质愚钝,辜负了祖奶奶的教诲。”菅胜男仰起头,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上此刻透着一股超乎年龄的坚定与决然。
老夫人不再言语,手中的佛珠重新开始缓缓捻动。整个大厅内一时陷入沉寂,只剩佛珠缓缓转动的轻微声,众人的呼吸都刻意放轻了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老夫人忽然朗声一笑,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好,很好!这才是我尉迟家长孙女该有的气魄!有志气!从明日起,你便搬来松鹤堂偏院住下吧。”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紧绷的心弦似乎都随之一松,就连菅絮安也暗自松了口气。菅胜男能住进松鹤堂对她们母女二人而言,无疑是利大于弊,这就意味着她们离那镯子更近了一步;更重要的是,菅胜男能直接居于老夫人羽翼之下,不管是她的人身安全还是地位都得到了更有利的保障,今日就这件事对她们母女而言实属意外之喜。
在一片或欣慰或恭贺的低语声中,自然也少不了心怀不忿之人。尉迟月终究年岁尚小,城府不深,藏不住情绪。在听闻老夫人决断的刹那,菅絮安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毒。
【小小年纪,心思却如此不正。】菅絮安在心底无奈摇头,面上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看来往后在这府中除了应对明枪暗箭,还得时刻提防这个心思阴沉的小丫头了。
“好了,都散了吧。”夫人略显疲惫地挥了挥手,终究是年事已高,此刻眉宇间已透出几分倦意来。
众人依序行礼告退,菅絮安与菅胜男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后,也随着人流缓步退出。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看似在菅絮安和菅胜男母女举重若轻的应对下暂告平息。然而,当她踏出松鹤堂的门槛时敏锐地察觉到身后那道如影随形、带着刺骨寒意的目光。她知道这一切远未结束,真正的暗涌方才开始流动,这个不平静的夜晚,不过是拉开了更深层次博弈的序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