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絮安任由翠柳帮自己整理完妆发后轻声道:“走吧。”
深秋的寒风裹挟着枯叶在长廊间打着旋儿,菅絮安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望着眼前的月洞门行尸走肉般前进着。
经过一整晚的记忆整理菅絮安也不担心面对这些“陌生人”也不会特别紧张。
正厅内,陆书禾端坐在主位上,一身月白色织金襦裙更衬得她面容冷肃。二房姨娘王敏淑果然坐在一旁,见菅絮安进来王敏淑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见过母亲。”菅絮安福了福身,自顾自坐在了一旁,将军府比起别的府中规矩确实没那么多,私下无人时各房之间也不会有太多规矩遵守,当然除了见大嫂宋宛淇时。
陆书禾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清冷:“今日叫你来,是想商议一下知韫的婚事。温家和李家都递了帖子,有意与我尉迟府结亲。”
菅絮安微微皱眉,如果没记错这个庶女今年才刚满十四岁吧。想到这她还是不自觉道:“知韫也不过十四岁,这般年纪议亲,是不是太早了些?”
话音未落,王敏淑已“噗嗤”笑出声:“自己熬成老姑娘出嫁,如今还想着耽误人家呢~”她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扫过菅絮安的小腹,“再说了,女子终究是要嫁人的。哪像你,嫁进来都好几年了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
王敏淑这话实在诛心,尉迟雄成婚当日便奔赴边疆,满府皆知她至今仍是完璧之身,如今这倒成了这些有心之人拿捏她的把柄了。
翠柳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开口却被菅絮安一个眼神止住:“王姨娘这一日日的,除了情爱嫁娶脑子里可还装得下别的?”她眼尾轻挑,“既知生儿育女是正理,却为何只盯着旁人的肚子?这般上心盼着子嗣……倒不如自己生一个?”
两句话直戳王敏淑气管子,气得她脱口而出:“你以为我不想吗!还不是因为二爷身体……”话未说完陆书禾“啪”地摔了茶盏,瓷片迸裂声惊得众人噤声。
王敏淑这才惊觉失言,煞白着脸跌坐回去。陆书禾生平最恨旁人拿尉迟靖的病说事,如今王敏淑却被激得亲自揭了夫君的短。
菅絮安垂眸抿了口热茶,氤氲茶雾掩去眼底得色。
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丫鬟们惊慌的低呼。本就面露不悦的陆书禾眉头皱得更紧,手重重往桌上一拍:“又闹什么!”
“夫人!”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冲进来,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韫小姐突然发了癔症,不仅把议亲的画像全扔出了院子,还、还拿着扫帚追着送画像的小厮打……”
菅絮安指尖一顿。
尉迟知韫?那个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庶女?
记忆里那丫头总是低眉顺眼地缩在角落,连正眼看人都畏畏缩缩。如今竟敢抄扫帚打人?
“反了天了!”陆书禾拍案而起,“我这就去……”
“母亲息怒。”菅絮安站起身唇角噙着温和纯良的笑,意有所指地瞥了眼王敏淑,“这知韫向来胆小,如今突然这般反常,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本就面色发白的王敏淑脸色一僵,给尉迟知韫说亲的主意确实是她给陆书禾出的,本想着给菅絮安添堵,但谁知道这平日里话都说不利索的尉迟知韫今天就突然发了疯。
听到这儿陆书禾狠狠剜了一眼王敏淑,扶着桂嬷嬷的手疾步往后院走。
穿过九曲回廊时,远远就听见里头鸡飞狗跳的动静。
“再敢往我院里塞这些劳什子玩意儿,老娘打断你们的狗腿!”清脆的女声裹着怒意,紧接着一幅被精心装裱过的公子画像被重重摔在了门框上,差点就砸在走在最前面的陆书禾身上。
菅絮安脚步一顿。
这泼辣的语气……太熟悉了!
像极了当年她在学校被同班熊孩子欺负时菅胜男拎着擀面杖冲到对方家里,指着对方家长鼻子骂“再碰我闺女试试”的腔调。
“你在发什么疯!”陆书禾被气得浑身发抖,平日里端着的世家主母仪态全抛到了九霄云外指着尉迟知韫的指尖都在打颤,“来人!给我把这孽障捆了送祠堂!”
“我发疯?!”尉迟知韫一把推开要来抓她的婆子,声音拔高了八度,“我还没说你们丧尽天良呢!让十四岁的孩子结婚,你们还是人吗?!”
满院仆妇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
陆书禾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道德败坏!丧心病狂!”尉迟知韫抄起地上几张画像“哗啦”撕成两半,“这种吃人的破规矩,早该扫进历史垃圾堆!”
陆书禾脸色由青转白,捂着心口直直往后仰倒。
“老夫人!”
桂嬷嬷和王敏淑慌忙一左一右架住她,王敏淑转头尖声叫道:“快请府医!韫小姐把老夫人气晕了!”说话间桂嬷嬷俯身背着陆书禾就往静澜院跑。
而这场混乱中菅絮安静静站在廊下,目光死死锁住尉迟知韫躲着府中婆子小厮上蹿下跳,那动作麻利得根本不像个深闺少女。
“小姐,这韫小姐怕不是魔怔了……”翠柳小声道。
菅絮安心里也是打着鼓拿不定主意,这哪是魔怔,这分明是跟她一样被人换了芯子,可菅絮安不敢赌。
这陌生的王朝里,一步错便是万丈深渊。若眼前之人真是她的妈妈倒还好,可万一是哪个同样穿越而来的孤魂野鬼呢?人心难测,她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一个陌生人的人性。
“韫姑娘!”见院子里乱成一团菅絮安也深知自己不能再当白板了,便缓步上前端着主母的威仪:“闹够了便回屋去,《女则》抄十遍,明日我亲自检查。”
尉迟知韫猛地扭头瞪她,眼底闪过一丝错愕,继而是委屈、愤怒、最后竟隐隐泛了红。
菅絮安袖中的手攥得生疼,面上却丝毫不显。她不能心软,至少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破绽。
“还不快去!”她冷声喝道,“还是说,你想去祠堂跪着抄?”
“请主母赎罪……”柳绵单薄的身影跌跌撞撞闯入视野,苍白的脸上泪痕未干,豆绿襦裙沾满泥污。她扑通一声重重跪在青砖地上,发髻松散了都来不及管,
菅絮安指尖微蜷,强忍住后退的冲动。
又来了!
这动不动就下跪的规矩,她至今仍无法适应。天知道她费了多大劲儿才没在柳绵扑过来的瞬间跳开,这要是在现代怕是会被当成碰瓷的。
“柳姨娘这是做什么?”菅絮安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先起来说话。”
柳绵却抖得更厉害了,却还是磕磕巴巴的开口求情道:“是奴婢教女无方,求主母饶了知韫这回……”
菅絮安目光微凝。
眼前这个战战兢兢的女人,是尉迟雄唯一的通房丫头,也是尉迟知韫的生母。当年陆书禾千挑万选,就盼着柳绵能给尉迟家生个儿子,谁知最后却是个女儿。
府里人都说柳绵性子软得像团棉花,谁都能捏一把。可就是这样一个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女人,此刻却为了女儿壮着胆子来求她这个主母。
菅絮安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多可笑,在这吃人的大宅院里最不受重视的母女,反而有着最纯粹的亲情。而她菅絮安,至今连自己母亲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小姐?”翠柳小声提醒道。
菅絮安回过神时发现柳绵仍固执地跪在原地,单薄的身子在晨风中微微发抖。
“起来吧。”她叹了口气道,“近半月内便不要出兰心苑了,一会儿我让人送来《女则》。”
柳绵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随即又重重磕了个头:“谢主母!多谢主母!”
那感恩戴德的模样,让菅絮安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你凭什么……”尉迟知韫梗着脖子刚要炸毛,却被柳绵一把拽住手腕。
“韫儿!”柳绵声音发颤,指尖深深掐进女儿袖口布料里。那双总是含泪的眼睛此刻满是哀求,“娘求你了……”
尉迟知韫浑身一僵。
菅絮安清楚地看到,少女眼中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气焰在触及柳绵目光的瞬间如同被泼了盆冷水般熄灭了。
“知道了……”尉迟知韫别过脸,硬邦邦地甩下一句,“我抄就是。”
柳绵如蒙大赦般瘫倒在地,菅絮安也不想做过多纠缠带着翠柳往自己的长春院走去。
回院的路上,菅絮安一直沉默不语但每一步都迈得极稳,背影挺拔如竹,唯有跟在身侧的翠柳瞧见夫人的指尖正死死掐着掌心,已然渗出了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