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大回来了,买了最近的航班,还转了一次机。
骨灰盒被黄毛亲手放进去。
像是电影里一切的落幕,这场闹剧看似要结束了,惨淡收尾。
杜明拙和徐逢一起窝在沙发上看过《寻梦环游记》:人的一生要经历的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生理意义上的死亡,停止呼吸,心脏不再跳动,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死亡。
第二次是法律意义上的死亡,当你下葬,亲朋出席你的葬礼,他们宣告着你在这个社会不复存在。
而最后一次,当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那么你也就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值得惦念的有王老头,还有他的钱。
于是新的大戏重新开始,王老头死了又没死,在一些人眼里,重要的不是王老头,重要的是遗嘱,是那些财富的归属权。
有钱能使鬼推磨,钱也能让人变成鬼。
王老二对王老大的回来反应最大,一惊一乍的,拖着条烂腿也要和王老大出现在一起。
只为时刻监督他。
王老大之前虽然知道父亲拆了房子有笔钱,但他不知道具体是多少,这次回来发现,没想到有这么多。
他一下子就动心了。
他在国外自己打拼,汲汲营营多年,本来没有对这笔钱动念头,可是转念一想,家里这么多年也没给他过助力,这么大一笔钱和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有什么区别?不要白不要。
况且他是长子,名正言顺地应该继承一部分,哪里有越过他,全直接给他不成器又贪婪的弟弟的道理?这钱在他手里明明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两个人暗地里都找了律师。
但他们好像都忘记了一件事。
——张姨还在医院,在律师的提醒下,两人如梦初醒,终于想起来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妈。
于是黄毛苦心隐瞒了爷爷那么多天的死讯,一下子就被两个不孝子捅到还在医院的奶奶那了。
徐逢初中语文老师的父亲曾患过癌症,她在病床前伺候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曾在课上讲过,医院真的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看尽人性丑恶,品行再好的一个人,也很难逃过“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
当亲人日渐变成累赘,病人卧病在床,受疾病折磨,很难一直心情愉悦,而伺候的人出钱出力,还承受负面情绪,也很难从一而终。
更遑论该掏大钱的时候,姊妹再多,都极其容易发生矛盾。
吃亏,上当,占便宜,谁照顾的多了,谁家拿多少钱了,还治不治,都各自有一套说法。
黄毛拦着两个人,“不行!奶奶现在还不能受刺激!”
王老二冷笑一声,“我是你老子,还轮不到你来管我,你倒是这么多年好日子过够了。”
张冬梅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心下了然,声音不大不小,“东仔,好了,让他们进来吧。”
王老大和王老二这么多天第一次去探望母亲,在病房里,冷静又看似悲伤地把父亲的死讯告诉张冬梅。
病房里外都站着人,是从墓地那边跟过来的,有真切担忧的,有看热闹的。
这个勤劳质朴了一辈子的妇女得知了消息,眼眶发红,手有点抖,但是远比徐逢预想中的冷静。
拉扯大两代的孩子的张冬梅无比坚强,这么多天丈夫没什么音讯,孙子王冬峰也尽量回避他的情况,心里其实已经有底了。
但是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悲伤。
尤其是看着这两个儿子,宛如鬣狗一样的模样。
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张冬梅满头白发,黄毛坐在床边,给她调整了靠枕的位置。“你们死心吧,只要我还活着一天,这钱你们一分都没有。”
“妈!你不能这么自私!”
“那给谁?给老二家这个?这不合规矩,再者,给他不就是给老二吗?”
张冬梅脸上浮现出安详,意料之中,又平和的笑,她多少年没听到他们叫一声“妈”了,没想到是用这么荒谬的方式。
杜明拙从刚刚开始就不见了,让徐逢和别人一起待在这里,此刻,病房楼梯尽头电梯数字滚动,从六降到三,正是本层楼。
王老头穿着病号服,坐在轮椅上,和杜明拙一起等待电梯开门,“哎明仔,你觉得他们见到我这个老不死的没死成,是什么反应?”
杜明拙两只手扶着轮椅,“我哪儿能知道啊,您自个儿去看看呗。”
“我别的不担心,就是怕我家那个老太婆被欺负……你看她平常也挺厉害的,骂我一套一套的……”
病房内。
“妈,没有遗嘱,法律上来说我们享受同等的继承权。”
“妈,这么多钱,你不可能一分不给我们,爸活着也不会的!”
“够了!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我就当没有你们这两个儿子!咳咳咳……”
黄毛忽然站起来,“行了!”
王老二的新女人在旁边看似劝人,实则拱火,眼里是藏不住的喜色和算计,“唉,老公,到底还是东峰和老人们亲一些。”
王老二向前一步,伸手扇了王冬峰一巴掌,“哎你个小兔崽子,大人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
——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不大但是中气儿十足的声音,“我呢,有没有我插嘴的份儿?”
外面走廊里许多人,有的一开始就看到了从走廊尽头被推出来的王老头。
众人有的张大嘴,眼神震惊,有的以为眼花了见到了鬼。
杜明拙把人推到门口,单腿支着身子,打了个哈欠,眼神中却透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右手扶着脖子,勾头看了一眼里面什么情况,坏心眼地用手捏了捏旁边震惊到呆若木鸡的徐逢。
王老二一回头,看到轮椅上的人,直接吓得坐在了地上。
王老大面色难看,“爸?”
“哎呦,我可没有你们这样的不孝子。”众人听到王老头这句话忽然回神,终于确定了这不是他们守夜守出来的幻觉,于是像水滴入油锅一下子沸腾爆炸,开始叽叽咕咕。
李想面色恍惚,让秦三见掐他一下,“哎,我这不是在做梦吧,这就到头七了吗?”
王老头面色坦荡,看着已经落泪的张姨笑了一下,“老婆子,哭什么,我这不好好的吗?”
黄毛舌头顶了一下面颊,王老二打他没收力,口腔软肉刮到舌头,已经出血了,抽了张卫生纸,往里吐了口血沫子。
脸上五指指印分明。
这一巴掌彻底断送了残存的父子情分。
王东峰一开始其实不同意杜明拙的主意,觉得这简直是胆大包天倒反天罡,也晦气,犯忌讳,哪有人真活着容许别人办葬礼的呢?
现在看来还是有必要的,王老头看过《正阳门下》,很喜欢这个剧的剧情,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也像和里面那个“师父”一样,想看看他死后的人生百态。
爱乱搞的杜明拙遇到了爱乱搞的老头。
就和杜明拙第一次吃到王老头做的肠粉,立马就爱上一样,顺理成章。
唯一的错漏就是没想到这俩不要脸的儿子,能直接冲到张冬梅的病房,为了那些遗产,不顾她身体地告诉她这个噩耗。
黄毛都没能拦得住。
“我告诉你们,遗嘱我已经立好了,我王鹤年这辈子只有一个孙子,就是王东峰,无论我活着还是死了,你们一个子儿都别想分到!”
王老二情状癫狂,指了一圈,“你个老不死的!你们……你们联合起来骗我?”
王老大面色难看,身上还是暗色西装,阴郁地盯着杜明拙和黄毛,没再说话。
杜明拙两手插在袖筒里,注意到望过来的不善目光,挑了下眉,脖子缩在羽绒服里。
然后大发慈悲地把一只手拿出来,身子往前探,头往左转,食指指着自己的右脸,又因为手往里缩,只有食指看得到,直愣愣一根伸出袖筒,用招牌欠揍的语气,
“看什么看?对,我想的,有本事弄死我啊~”
徐逢看着这一幕有点眼热,忽然想起来当时语文老师陪床的时候,描述别的病房里的一地鸡毛。
记忆忽然清晰,在那天的作文课上,主题好像和生与死有关,课件末尾是语文老师手打的一句话:“人生碌碌,竟论短长,却不知枯荣有数,得失难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