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深渊的召唤
赫拉的灵魂消散时,圣巢的地底深处传来了三声沉闷的断裂声。
大黄蜂跪在深邃巢穴的核心,长钉撑地,面甲微微低垂。母亲最后的意识化为透明的光点,在黑暗中飘散,像是被风吹散的萤火。她没有哭泣——螳螂与蜘蛛的血脉都不允许眼泪——但她的呼吸声变得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
照顾好那个孩子。赫拉最后的话语还在空气中回荡。
大黄蜂握紧长钉,站起身。她知道母亲指的是谁。那个沉默的虚空造物,那个被她在苍绿之径拦截过两次的小家伙,那个最终获得她认可的——
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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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卵圣殿的方向传来震动。
不是物理上的地震,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撕裂,像是梦境与现实的边界被暴力撕开。大黄蜂抬起头,透过深邃巢穴层层叠叠的蛛网和岩层,她能感觉到那道封印彻底破碎的瞬间。
第三位守梦者解放了。
三道锁链全部断裂。
圣殿的大门已经打开。
大黄蜂冲出深邃巢穴,穿过螳螂村的领地。螳螂战士们停下训练,用长矛敲击地面致敬——她是圣巢公主,也是他们曾经立誓效忠的王族血脉。但大黄蜂没有停留,她的身影如同红色的闪电,沿着遗忘十字路口的通道向上,直奔黑卵圣殿。
当她抵达时,看见的是破碎的大门和涌动的橙光。
还有站在门前的小骑士。
他背对着圣殿,面甲朝向另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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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做什么?大黄蜂的声音在空荡的广场回响,圣殿已经打开了。
小骑士没有转身。他的骨钉轻轻点地,发出清脆的回响。那回响在石砖地面上扩散,像是某种无声的回答。
大黄蜂走近几步,长钉的尖端在地上划出细微的刮擦声:我母亲的最后愿望,是让我照顾好你。她停顿,但如果你打算在这个时候逃跑——
小骑士的面甲终于转向她。
大黄蜂的话停在喉咙里。因为她看见了小骑士的眼眶——那原本空洞的黑暗中,此刻有某种东西在涌动。不是辐光的橙色,不是沃姆的白色,而是更深的、更纯粹的黑暗,像是虚空本身在他的眼眶中凝视着世界。
你听到了什么?大黄蜂的声音变得低沉。
小骑士抬起一只触须,指向下方。
不是指向泪水之城,不是指向皇家水道,也不是指向任何他们曾经探索过的地方。他指向的是更深的方向——穿透古老盆地、穿透白色宫殿消失后留下的扭曲空间、穿透所有圣巢的建筑与道路,直抵这个王国最深的伤口。
深渊。
大黄蜂的触须微微颤动:你要回去?现在?
小骑士点了点头。
为什么?大黄蜂上前一步,几乎是逼问,你已经有了虚空之心,你已经解放了三位守梦者,辐光就在那扇门后面——她指向黑卵圣殿破碎的大门,橙色的光芒正从中疯狂涌出,你还需要什么?
小骑士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面甲凝视着大黄蜂。
在那片沉默中,大黄蜂突然明白了。
你觉得还不够。她的声音变得很轻,虚空之心还不够,三位守梦者的牺牲还不够,五骑士的遗产还不够——你觉得你还不够强大,去面对一个被囚禁了千年的神明。
小骑士的面甲微微低垂。
这是默认。
大黄蜂长叹一口气。她将长钉插回背后,双臂环抱:那就去吧。她的声音中带着少见的疲惫,但记住,圣殿不会永远等你。空洞骑士也不会。他在那里面承受的每一秒痛苦,都是因为我们还不够快。
小骑士抬起头,面甲与大黄蜂对视。
然后他做了一个动作——他将骨钉轻轻放在地上,那是一种承诺的姿态,像是在说:我会回来的。
大黄蜂沉默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我会守在这里。不会让任何人靠近圣殿,也不会让圣殿里的东西跑出来。她停顿,但你必须快。
小骑士拾起骨钉,转身离开。
大黄蜂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遗忘十字路口的阴影中,喃喃自语:虚空之子啊,你到底要去深渊找什么?
她不知道答案。
但在黑卵圣殿内部,在那被辐光完全控制的躯壳中,空洞骑士突然停止了挣扎。他的面甲转向圣殿外,转向小骑士离去的方向。
在那被感染侵蚀的意识深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
*弟弟。*
*去吧。*
*去找到我们诞生的地方。*
*去完成我没能完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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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之城的永恒大雨落在小骑士的外壳上,发出单调的敲击声。
这是他第三次穿过这座废墟。第一次是迷茫的探索,第二次是有目的的寻找,而这一次——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知道为什么要去。
蓝湖的湖水从天花板渗透下来,在破碎的桥梁上积成浅浅的水洼。小骑士踩过那些水洼,每一步都溅起细小的水花。水花中倒映着他的身影——一个小小的、孤独的剪影,在这座死去的城市中前行。
他路过灵魂圣所的入口,那里曾经的灵魂法师早已化为尘埃。
他路过猎犬喷泉广场,那里的雕像依然在喷涌着水流,像是这座城市唯一还活着的心脏。
他路过泪水之城的内城大门,海格默的雕像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被大雨冲刷得锈迹斑斑。
小骑士在雕像前停下,仰望那位五骑士的石刻形象。雕像的眼睛望向远方,仿佛在守望着什么永远不会到来的东西。
海格默。小骑士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他想起奥格瑞姆在梦中喃喃的话:*我想念你的幽默。*
然后他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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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盆地笼罩在浓重的黑暗中。
这里曾经是白色宫殿的所在地,沃姆最辉煌的建筑曾经矗立在这片土地上。但现在,宫殿已经消失,只留下一片扭曲的空间——那空间像是被强行撕开的伤口,边缘闪烁着不稳定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嗡鸣。
小骑士站在扭曲空间的边缘,凝视着那片混乱。
在那混乱的深处,他能看见一道向下延伸的裂口。那裂口比任何自然形成的洞穴都要黑暗,黑暗本身像是液体一样从中流出,缓慢地在地面上蔓延。那是通往深渊的入口——不是唯一的入口,但却是最直接的一条路。
小骑士正要迈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沉重的、拖沓的、充满疲惫的脚步声。
他转身,看见奥格瑞姆从阴影中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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粪虫防御者的外壳布满了污秽和伤痕,他的步伐比在皇家水道时更加沉重。但他依然保持着骑士的姿态——背脊挺直,双臂垂在身侧,眼睛凝视着前方。
我感觉到了。奥格瑞姆的声音低沉而嘶哑,深渊的波动。
小骑士没有动。
奥格瑞姆走到他身边,也望向那道向下延伸的裂口:你要下去?
小骑士点头。
为了什么?奥格瑞姆问,虚空之心不够吗?
小骑士沉默。
奥格瑞姆突然笑了——那是一种苦涩的、疲惫的笑声:我懂了。你要去找他们。
小骑士的面甲微微侧向奥格瑞姆。
那些和你一样的存在。奥格瑞姆说,那些被抛弃在深渊的容器们。你要把他们的力量也带上——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不让他们的牺牲白费。
小骑士没有否认。
奥格瑞姆伸出触须,轻轻拍了拍小骑士的外壳:去吧,虚空之子。他的声音很轻,如果你在下面遇见了伊斯玛——
他停顿了很久。
算了。奥格瑞姆最终摇头,她早就不在了。我只是一个老糊涂,还在做着不切实际的梦。
小骑士转身,面对着那道通往深渊的裂口。
等你回来,奥格瑞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请你吃我做的料理。虽然材料可能不太讲究,但味道——他顿了顿,味道还是不错的。
小骑士举起触须,朝奥格瑞姆挥了挥。
然后他纵身跃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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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坠的过程没有声音。
不是安静,而是一种绝对的静默——所有的声音都被虚空吞噬,甚至连小骑士自己的心跳(如果他有心跳的话)都无法听见。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浓稠得近乎实质,像是某种活着的生物在包裹着他。
小骑士没有挣扎。他让自己坠落,让虚空拥抱他,让深渊带他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在下坠的过程中,他开始看见其他的身影。
起初只是模糊的轮廓——小小的、弯曲的、与他相似的形状。它们漂浮在虚空中,保持着各种各样的姿态。有的蜷缩成一团,有的伸展四肢,有的静止在奔跑的动作中。
容器们。
被抛弃的兄弟姐妹。
小骑士从它们身边滑过。他伸出触须,轻轻触碰一个漂浮的身影。那身影的外壳冰冷,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但在触碰的瞬间,小骑士感受到了某种共鸣——那是虚空本质之间的呼应,是同类之间的识别。
*你也是容器。*
*你也被抛弃。*
*你也在这里。*
小骑士继续下坠。越往下,容器的数量就越多。它们密密麻麻地漂浮在虚空中,像是某种黑色的星群,无声地见证着这场筛选的残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个小时——小骑士的下坠终于停止。
他的双足落在坚硬的地面上。
深渊的底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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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片无边的黑色平原。
地面由某种比石头更坚硬、比虚空更黑暗的物质构成,表面光滑得像是镜面,却不反射任何光芒。小骑士站在那片平原上,环顾四周。
无数容器的尸体铺满整个平原。
它们层层叠叠地堆积,形成一条蜿蜒的道路,延伸向平原的尽头。有些尸体已经完全融入虚空,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轮廓;有些尸体还保持着完整的形态,外壳上布满裂痕,像是在生命最后一刻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小骑士沿着这条尸体之路前行。
每一步都踩在同类的遗骸上。
每一步都让那些被遗忘的容器们发出细微的回响——不是痛苦的哀鸣,而是某种确认,确认有一个曾经和它们一样的存在,最终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小骑士在一具尸体前停下。那具尸体的姿态很特别——它的双臂向前伸展,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要抓住什么。骨角微微弯曲,面甲朝向上方,眼眶中的空洞凝视着深渊之外的世界。
*它想爬出去。*
小骑士蹲下身,用触须轻轻触碰那具尸体。
*就像我一样。*
他继续前行。道路越来越窄,尸体越来越密集。最终,在道路的尽头,他看见了那个东西。
一个巨大的黑色蛋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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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壳有三层楼那么高,表面布满裂痕,却依然保持着完整的形态。它的材质是纯粹的虚空凝固而成,黑得发亮,像是宇宙中最深邃的夜空被压缩成实体。从那些裂痕中,有微弱的力量渗出——不是光,不是热,而是某种比存在本身更原始的东西。
小骑士站在蛋壳前,仰望着这个远比自己庞大的存在。
他伸出触须,缓慢地、轻柔地触碰蛋壳的表面。
那一瞬间,整个深渊都亮了。
不是辐光的光明,不是沃姆的苍白,而是虚空本身的显现——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状态,黑暗变得更加黑暗,却同时变得清晰可见。蛋壳表面的裂痕开始发光,发出纯粹的虚空之光。
小骑士感到某种东西从蛋壳中流出,顺着他的触须、流经他的外壳、渗透进他的核心。那是虚空的原初力量,比他体内现有的虚空更加纯粹、更加古老。
在那力量的灌注中,小骑士看见了画面:
他看见沃姆站在深渊边缘,俯瞰着这个巨大的蛋壳。苍白之王的眼中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不是冷漠,也不是残忍,而是一种深深的无奈。
*原谅我。* 沃姆的声音在记忆中回响,*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看见无数个容器从蛋壳中诞生,如同雨点般落入深渊。它们中的大多数在触地的瞬间就失去了生命,只有极少数能够站起来,开始攀爬。
他看见空洞骑士——那个被选中的完美容器——从蛋壳中走出,被沃姆亲手抱起。苍白之王的触须轻轻抚摸着空洞骑士的面甲,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自己的孩子。
*你就是希望。* 沃姆说,*你就是这个王国最后的希望。*
然后画面转向小骑士自己——那个最后诞生、被判定为失败、被遗忘在深渊角落的存在。他看见自己如何在无数次跌倒后爬起,如何在黑暗中寻找出路,如何最终找到一道裂缝,从深渊中逃出。
但现在,他回来了。
蛋壳的裂痕越来越大,那些虚空之光越来越强烈。最终,在一道无声的碎裂中,蛋壳的一部分脱落,露出了内部的核心。
那是一颗心脏。
虚空的心脏。
它悬浮在蛋壳内部,形状像是一个倒置的泪滴,表面流动着液态的黑暗。它没有跳动,却散发着某种比生命更强烈的存在感。
小骑士伸出触须。
握住了那颗心脏。
虚空之心在他的触须中融化,像是冰雪遇见火焰,又像是河流汇入海洋。那力量没有温度,只有一种绝对的契合。小骑士感到自己的存在在延伸——不是膨胀,而是连接。
他感受到了整个深渊。
他感受到了每一个容器的虚空本质。
他感受到了那些在死亡中留下的印记。
他感受到了远古虚空文明的残响。
他感受到了深渊本身的意志。
在这一刻,虚空不再是分散的碎片。
在这一刻,所有的黑暗都在小骑士体内团结。
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召唤回来——不是因为他是最强的容器,不是因为他是最纯粹的造物,而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逃出深渊、又选择回来的存在。
他是桥梁。
连接深渊与圣巢的桥梁。
连接死者与生者的桥梁。
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
小骑士睁开眼睛。他的眼眶中不再是空洞的黑暗,而是虚空之光——那光芒不照亮任何东西,却让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
在他身后,整个深渊的虚空开始涌动。所有容器的遗骸都在发光,它们的虚空本质汇聚成一股黑色的洪流,在小骑士周围旋转、凝聚、成形。
那是一个巨大的影子。
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像是巨兽,时而像是风暴,时而像是深渊本身化为实体。
小骑士转身,望向深渊上方。
在那无尽的黑暗之上,是圣巢的废墟,是黑卵圣殿破碎的大门,是大黄蜂守望的身影,是空洞骑士痛苦的挣扎,是辐光愤怒的低吼。
该回去了。
小骑士迈出第一步。
深渊的虚空跟随着他,像是潮水跟随月亮,像是影子跟随主人,像是命运跟随选择。
所有容器的遗骸都在发光,它们的虚空本质凝聚成一条通往深渊出口的道路——不是尸体铺成的悲伤之路,而是力量汇聚的希望之路。
小骑士沿着这条路向上攀爬。
每一步,虚空都变得更加凝实。
每一步,深渊的力量都变得更加强大。
每一步,他都离那个橙色的光芒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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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小骑士从深渊裂口中升起时,奥格瑞姆还站在古老盆地。
粪虫防御者看着那道裂口中涌出的黑色潮水,看着小骑士从中走出——不,不是走出,而是被无数虚空的影子簇拥着升起。那些影子在小骑士身后形成一个巨大的轮廓,像是深渊本身跟随着他回到了地表。
这就是你要找的力量。奥格瑞姆喃喃自语,不是一个容器的力量,而是所有容器的力量。
小骑士在他面前停下,面甲转向奥格瑞姆。
奥格瑞姆看着他的眼眶——那里面流动着虚空之光,深邃得像是能吞噬一切。
去吧。奥格瑞姆说,大黄蜂在等你。空洞骑士也在等你。他停顿,我们所有人都在等你。
小骑士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身,朝着黑卵圣殿的方向前行。
在他身后,虚空的影子如同黑色的披风,将一切光明都吞噬殆尽。
奥格瑞姆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阴影中,然后缓缓转身,重新走向皇家水道。
伊斯玛。他对着空气说,我又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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