瑀国·驿馆——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韩清宴独自坐在桌前,手中握着一枚陈旧褪色的平安符。
那平安符以寻常的靛蓝粗布缝制,边缘已磨得起毛,颜色洗褪得发白,上面用暗红线绣着的“平安”二字,针脚细密却略显稚拙,如今线也已黯淡。边角处还有一道不明显的细长裂口,像是被什么勾划过。这是他早逝的娘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他的娘亲,曾是侍奉父皇的一名普通宫女,性情温顺,容貌清秀。一次父皇醉酒后意外宠幸了她,之后便抛诸脑后。
直到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惶恐无措,却也不敢声张,只默默躲在偏僻处小心度日。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她怀孕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当时已为皇后、并育有皇长子韩清澜的萧氏耳中。
萧皇后善妒,手段狠辣,早在暗中清除过数位妃嫔的子嗣,为的就是确保自己的儿子能独占圣心,未来稳坐太子之位。她如何能容忍一个卑贱宫女怀上龙种?
一纸令下,几名凶神恶煞的内监便要将那可怜的宫女拖出去“处置”。幸而其中一名行刑的老太监心生不忍,忆起自己早年夭折的女儿,竟冒着杀头的风险,偷偷放走了她。
幸而,当时在宫中洗衣房劳作、曾偶然受过她一点小恩惠的一位老嬷嬷于心不忍,冒着天大的风险,偷偷将她藏匿在皇宫最西边一处几乎被遗忘的废弃偏殿里,谎称是自家远房侄女来投靠,勉强遮掩了过去。
临盆前夕,在一个寒风萧瑟的夜晚,她预感自己可能熬不过这一关。
那宫女向老嬷嬷讨来一小块浆洗得发硬的靛蓝粗布和一些最普通的针线。在偏殿漏风角落里那盏微弱摇曳的油灯下,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忍着腹中阵阵抽痛和胸腔的窒闷,用那双因长期劳作而粗糙、此刻却颤抖而虔诚的手,一针一线,绣起了平安符。
她识字不多,只会绣这最朴素、也最沉重的两个字——平安。
每一针都仿佛用尽力气,额头上布满虚汗,视线因虚弱和泪水而模糊。绣完最后一针,她用牙齿咬断线头,将符紧紧贴在已然剧烈起伏的胸口,对着窗外凄冷的月光无声祈求,愿腹中孩儿此生平安顺遂,无灾无难。
后来,那宫女挣扎一日一夜生下瘦弱男婴后,皇后听闻消息,杀意骤起。她不再等待,直接命心腹宫女翠微携毒前往。
翠微潜入偏殿,以皇后赐补药为名,强行将毒药灌入产后虚弱、无法抵抗的宫女口中,随即离去。
毒发迅猛,宫女剧痛难当,生命急速流逝。恰在此时,外出寻找食物的老嬷嬷归来,只见药碗碎裂,宫女面色青黑,气息奄奄。
宫女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抓住嬷嬷手腕,目光投向身旁婴儿,断断续续哀求:“孩子…...求您……带他走…活下去……”言罢气绝。
老嬷嬷悲愤落泪,将宫女未能瞑目的双眼合上。她取出宫女始终紧握的那枚粗布平安符,放入婴儿襁褓,对逝者低声立誓:“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必护小殿下周全。”
自此,老嬷嬷将自身命运与这孩子紧紧相连,于深宫之中开始艰难求存。
韩清宴刚出生那一年,皇帝甚至不知他的存在。
直到韩清宴一岁多时,皇帝才在一次宫人闲谈中惊悉自己竟还有一个住在偏宫受苦的儿子。或许是那一丝未泯的怜悯,又或是出于皇家体面,皇帝承认了他的身份,赐名“清宴”,命人“好生照看”,便再无下文。
而这,却引来了萧皇后更深的嫉恨。她明面上不能违逆皇帝,暗地里却授意宫人,对这位九皇子“格外关照”。
他顶着“九皇子”的名号,在苍岚皇宫中的日子却与这个尊贵称呼毫不相干。
韩清宴被安置在皇宫最偏僻阴冷的“听竹轩”,说是轩,实则与冷宫无异。房屋年久失修,夏日漏雨,冬日透风。照顾他的宫人全是皇后安排的眼线,克扣份例,怠慢欺凌是家常便饭。
三岁之前,韩清宴甚至经常一天只能吃到一顿饭,还常常是馊冷的。是那位老嬷嬷,佝偻着身子,想尽办法从各宫倒掉的残渣或小厨房偷摸藏起一点干硬的馍馍、冰冷的馒头,偷偷塞给他,才让他不至于饿死。
老嬷嬷身份低微,又受皇后势力监视,根本无法将九皇子的真实处境上达皇帝。而皇帝,似乎真的忘记了这个儿子,从不曾过问。
韩清宴五岁那年冬天,听竹轩格外寒冷,他染了严重的风寒,高烧不退,浑身滚烫,意识模糊。
老嬷嬷哭求皇后派来的管事太监请御医,却被一句“九皇子身份尊贵,岂是随便什么太医都能看的?等着吧!”打发回来。眼见孩子小脸烧得通红,呼吸微弱,老嬷嬷心如刀割。
她想起这孩子在世上的孤苦无依,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她拼了!在一次打听到皇帝会驾临皇后宫中时,她不顾一切地冲破侍卫的阻拦,扑倒在皇帝銮驾前,磕头泣血,将韩清宴这些年的非人遭遇和如今濒死的境况和盘托出!
皇帝看着脚下这个头发花白、额头磕出血的老妇,听着她字字血泪的控诉,再看向不远处皇后宫中富丽堂皇的殿宇,终于记起了那个被他遗忘的儿子,心中涌起一丝难得的愧疚与震怒。他立刻命太医院院长亲自前去诊治,韩清宴这才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
然而,老嬷嬷的“告御状”彻底触怒了萧皇后。
没等韩清宴完全康复,一场“意外”便降临了——老嬷嬷“失足”跌入御花园的池塘,等人发现时,早已气绝身亡,尸体被草草扔去了乱葬岗。
韩清宴从昏沉中醒来,烧退了,身边却只剩下一个陌生而冷漠的宫女。他找遍了破旧的听竹轩,也找不到那个总会偷偷塞给他温暖馍馍、夜里给他哼唱不成调歌谣的佝偻身影。
“嬷嬷呢?”他声音沙哑地问。
宫女面无表情地回答:“前几日不小心跌入了池塘,淹死了,尸体丢去乱葬岗了。”
那一刻,韩清宴没有哭闹,没有质问。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冰冷的床榻上,小手紧紧攥着被角。
过了许久,他才在宫女的指引下,去收拾老嬷嬷那少得可怜的遗物。在一个破旧的木匣底层,他找到了这枚平安符,以及一封字迹歪斜、寥寥数语的绝笔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是老嬷嬷生前偷偷求识字的太监教的,反复练习了许久才写下的:“殿下,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韩清宴看着那行字,又低头看看手中的平安符。粗布粗糙的质感摩挲着他幼小的掌心,“平安”二字刺着他的眼。
他没有嚎啕大哭,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那双向来沉静隐忍的琉璃眸子,瞬间被汹涌的泪水淹没,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也滴在平安符上。
这是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哭泣。饿得前胸贴后背时没有哭,被宫人故意推倒在雪地里时没有哭,高烧烧得意识模糊、浑身疼痛时也没有哭。
唯有此刻,当意识到这世上最后一点微弱的温暖与牵挂也彻底离他而去时,冰冷的堤坝终于决堤。
自那以后,韩清宴将平安符与那封被泪水浸染过的信细心收藏好。他不再等待谁的怜悯,也不再显露任何情绪。
他开始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在皇帝面前谨慎地显露自己的存在,背诵诗书,展示早慧,恪守礼仪,努力做一个“有用且省心的儿子。他像一株生长在悬崖石缝中的小树,用尽所有力气,只为争取一线生机,一点不被轻易抹去的价值。
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才能对得起嬷嬷用命换来的那句“好好活下去”,才能不辜负娘亲在生命尽头,用最后力气绣进符中的那两个字——平安。
指腹轻轻摩挲着平安符上粗糙的纹路与那道细微的裂口,韩清宴琉璃般的眸子深处,仿佛又映出了当年那间破败小屋和嬷嬷慈祥却布满皱纹的脸。
他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将平安符小心地贴身收好,符上残存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混合着陈旧布料与遥远记忆的气息,似乎能给予他一丝虚幻的暖意。
后天就要回去了,回到那个冰冷而危险的皇宫。
但在此之前……他还能拥有一个轻松、温暖的一天吧。想到顾曦柚那灿烂无忧的笑脸,韩清宴冰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午后的阳光斜斜铺在青石板路上,学堂的钟声悠扬响起,宣告着一天的课业结束。学子们陆续从门内走出,喧闹声中,顾曦柚一眼便看见了那辆停在学堂门口的素雅马车,以及静立在车旁的韩清宴。
他身着一袭月白长衫,袖口与领口绣着淡青的竹纹,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清瘦挺拔。琉璃般的眸子平静地望着学堂大门,直到看见那个欢快跑来的身影时,才泛起一丝真实的暖意。
“清宴!”顾曦柚连忙向他走去,精致的小脸上漾着灿烂的笑,,“你来啦!”
韩清宴微微弯下腰,伸手轻轻拂去顾曦柚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片落叶,声音温和:“你和我的约定,我自然要遵守。”
这时,谢皓辰、萧珝寒、云奕和沈知珩也并肩走了出来。四人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站在马车旁的韩清宴,神情各异。
谢皓辰眸色骤然转深,视线落在韩清宴尚未从顾曦柚肩头收回的手上,唇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韩皇子殿下。”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疏离,“今日倒是稀客。”
萧珝寒眉梢微挑,折扇在掌心漫不经心地轻敲,一双瑞凤眼里掠过一抹锐光:“听闻韩皇子殿下后日便要启程回国,殿下此时不在驿馆收拾行装,反倒有闲情来学堂……真是好兴致。”
云奕琥珀色的眸子弯了弯,步伐轻快地插进两人之间,状似无意地隔开了距离,抬手拍了拍顾曦柚的肩:“韩皇子殿下来学堂,是想找谁嘛?”
沈知珩颔首浅笑,仪态温文无可挑剔:“韩皇子殿下 安好。” ”他语气和煦如常,目光掠过韩清宴时却平静无波,如同对待一位理应寒暄、却不必深交的远客。
气氛看似平和,却暗流涌动。顾曦柚浑然不觉,兴高采烈地说:“清宴说要带我去逛夜市!听说今晚有灯会呢!”
话音未落,四道目光齐刷刷射向韩清宴。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夕阳的暖意似乎也被驱散了几分。
谢皓辰率先打破了沉默,他上前半步,语气依旧客气,但话语中的坚持不容置疑:“韩皇子殿下与曦柚同去?”他略一停顿,目光沉静地看向韩清宴,“夜市人多繁杂,只有你们两个去,恐有不便。既然要去,为策安全,孤理应陪同。”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既是出于对顾曦柚安全的考量,也隐隐表明了不放心韩清宴单独与顾曦柚相处。
萧珝寒几乎在谢皓辰话音落下的同时接了口,他剑眉微蹙,语气比谢皓辰直接得多:“太子表弟说得是。你们两个去,恐怕不安全。”
他目光锐利地扫向韩清宴,带着明显的审视与警告意味,“韩皇子殿下身份尊贵,万一在夜市有个闪失,谁担待得起?本王也一同去,多个照应。”
沈知珩见状,也温声开口,言辞委婉却立场明确:“太子殿下和萧世子顾虑得是。他微笑着看向顾曦柚,眼神柔和,话锋却是一转,“多几个人同行,总归更稳妥些。知珩自然也该尽一份力,护曦柚周全。”
云奕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虽对其中暗藏的机锋似懂非懂,但也立刻反应过来,随即也说道:“对对!要去一起去!夜市人多,多几个人才好玩!我也要去保护曦柚,看灯会!”他说得理直气壮,琥珀色的眼睛里写满了“这么热闹可不能少了我”。
刹那间,四位气质各异、身份贵重的少年郎,或沉稳、或锐利、或温和、或直率,却都将目光聚焦在韩清宴身上,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韩清宴面色不变,琉璃眸底却深邃了几分,正要开口——
“太子殿下!萧世子!”
一声略显急促的呼喊打破了僵局。只见东宫标志性的马车疾驰而来,停下后,皇后身边侍奉的赵公公匆忙下车,小跑到谢皓辰和萧珝寒面前,躬身行礼,额角见汗。
“太子殿下,萧世子,皇后娘娘宫中有急事,命二位即刻回宫!” 赵公公声音压得低,却带着不容违逆的意味。
谢皓辰眉头微蹙,看向韩清宴和顾曦柚,又看看赵公公,面上露出一丝为难。萧珝寒更是直接沉了脸,视线在韩清宴和顾曦柚之间来回扫视,满是不情愿。
沈知珩适时温言劝道:“既是皇后娘娘急召,太子殿下和萧世子还是以正事为重。”
萧珝寒狠狠瞪了沈知珩一眼,转身走到顾曦柚面前,语气温柔:“曦柚,要小心这家伙,” 他指了指韩清宴,“要是有人——不管是谁——敢对你有一丁点儿不好,直接还手,出了任何事,有我萧珝寒给你担着,听明白没?” 说罢,还警告性地瞥了韩清宴和沈知珩一眼。
顾曦柚眨巴着桃花眼:“萧小公子,你说的也太夸张了吧?不过我知道啦,你放心去吧。”
“走了!” 谢皓辰已整理好表情,催促道,眼神复杂地看了韩清宴一眼,又温柔地看了看顾曦柚,顾曦柚也朝着谢皓辰乖乖地挥了挥手,谢皓辰这才转身登车。
萧珝寒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谢皓辰上了马车。东宫马车很快绝尘而去。
这边刚送走两位,沈府和云奕府上的马车也相继抵达。
沈渊快步走到沈知珩面前,恭敬道:“丞相,老爷、夫人和小少爷明日启程回陵国,今日府中设了家宴,特命小的来接您,就等您回去了。”
沈知珩怔了怔,看向顾曦柚,眼中满是不舍与无奈。他蹲下,轻轻拍了拍顾曦柚的肩膀,温声道:“曦柚,跟韩皇子殿下出去,务必注意安全,早些回家。” 又转向韩清宴,拱手道:“韩皇子殿下,曦柚就劳烦您照顾了。”
韩清宴颔首:“沈公子放心。”
沈知珩这才一步一回头地上了自家马车。
几乎是同时,一个穿着西域服饰的侍从疾步到云奕面前,用西域语快速说了几句。云奕眼睛一亮,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转头对顾曦柚兴奋道:“曦柚!我父王母后他们来信了!可能有急事,我得赶紧回去看看!你自己多多注意安全啊。” 说完,像阵风似的刮上了自己的马车,转眼也没了踪影。
转眼间,就只剩下了韩清宴和顾曦柚,两人对视一眼,顾曦柚对着韩清宴甜甜一笑,“那我们也走吧,清宴。”
马车缓缓驶离学堂,向着热闹的西市行去。车厢内空间挺大,收拾得很整洁。
“跟你家里人说过了吗?晚归的事。” 韩清宴问,顺手倒了杯温水递给顾曦柚。
顾曦柚接过,咕咚喝了一大口,抹抹嘴:“说啦!午休时我拜托人跑回顾府送了口信,说跟你一起,会晚点回去。爹爹和娘亲应该不会介意的。”
韩清宴微微点头,随即问顾曦柚在学堂里的趣事,顾曦柚立刻叽叽喳喳地说起来,韩清宴大多时候静静听着,偶尔问一句,或在顾曦柚讲到夸张处,嘴角扬起清浅的弧度。话题轻松愉快,车厢内一时充满了顾曦柚清脆的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