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看着他这雨露均沾又十足可爱的告别,心情都颇为受用。
然而,当顾曦柚说完后,依旧稳稳站在沈知珩旁边,完全没有要跟他们任何一个人走的意思时,谢皓辰率先察觉了不对。
他眉头立刻皱起,脸色也沉了下来,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直接问道:“曦柚,你站他旁边干什么?还不走?” 这个“他”字,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眼神锐利地看向沈知珩。
顾曦柚闻言看向谢皓辰,脸上满是理所当然的纯然,毫无心机地回答道:“哦,我待会儿要和沈公子一起去那个有晚桂的园子呀!我们早上就说好啦!”
这话一出,谢皓辰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周身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萧珝寒脸上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他一步上前,几乎要插到沈知珩和顾曦柚中间,语气带着不满:“曦柚,你真要跟他去?”
一旁的云奕的眉头不自觉皱在了一起,带着明显的不解和一丝被撇下的不快。
“哎!曦柚,沈丞相,既然是去好玩的地方,算我一个呗!”
沈知珩感受到那三道瞬间变得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心中微沉,正欲开口,用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彻底明确这只是他与曦柚的约定……
就在这时,一个温柔中带着激动和些许不确定的女声,带着微微的颤抖,在不远处响起,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珩……珩儿?是珩儿吗?”
这个称呼如同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在沈知珩的耳畔。他整个人猛地一僵,几乎是本能地循声望去。
只见自己的面前,站着三个人。为首的中年男子俊雅沉稳,眉宇间与他有几分相似,正是他记忆中早已模糊的父亲沈明远。
而他身旁,那位穿着淡雅衣裙、容貌温婉美丽的妇人,正眼眶微红,目光紧紧锁在他身上,眼中充满了激动、愧疚和一种他无法形容的、属于母亲的复杂情感。
更让沈知珩心脏骤停的是,在母亲苏玉磬的身侧,还牵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那孩子长得粉雕玉琢,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正好奇又兴奋地望着他。
在沈知珩大脑一片空白,尚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中回过神时,那个小男孩已经挣脱了母亲的手,像只小炮弹一样朝他冲了过来,一边跑一边用清脆响亮的童音欢快地喊道:“哥哥!你是哥哥吗?我是钰儿呀!沈知钰!”
沈知珩彻底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那个奔向自己的小身影,看着那张与自己幼时画像有几分相似、却更为鲜活灵动的小脸,看着对方眼中全然的、毫不掩饰的亲近和喜悦。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瞬间褪色、消音。谢皓辰等人的错愕,顾曦柚好奇的目光,街道上的喧闹……全都模糊远去。
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三张陌生的、却又与他血脉相连的面孔。
母亲信中所说的“惊喜”……原来,指的是这个吗?
这个他从未知晓其存在的……弟弟。
沈知珩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平日里总是带着温雅笑意的唇角此刻抿成一条直线。
他看着已经跑到他面前,正仰着小脸,大眼睛扑闪扑闪充满期待看着他的沈知钰,又看向不远处神情激动又带着忐忑的父母,那双总是平静的眸子里。
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措手不及的茫然,以及一丝被深深掩藏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属于少年人的无措。
顾曦柚、谢皓辰、萧珝寒和云奕四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吸引了目光,看着面前这陌生的三人组,脸上都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顾曦柚看着身旁突然僵住、神色异常的沈知珩,小声问道:“沈公子,你怎么了?他们是...?”
沈知珩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目光依旧有些失焦地望着前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梗塞。
仿佛每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吐出:“他们...是我的父母...和...弟弟。” 他袖中的手指悄然收紧,那份努力维持的平静面具下,是显而易见的茫然与无措。
这时,沈母苏玉磬已牵着沈知钰的手走上前来。她温柔地低头对小儿说道:“钰儿,见到哥哥可不能这么莽撞,知道吗?” 语气里满是怜爱。
沈知钰仰着小脸,那双酷似沈知珩的漂亮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小嘴微微嘟起,带着点被“批评”的小委屈,但更多的还是见到哥哥的雀跃:“娘亲,我只是见到哥哥太高兴了嘛!”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忍不住偷偷去瞧沈知珩,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想要亲近的渴望。
苏玉磬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这才抬起头,将目光重新投向阔别七年的长子。
在她的眼中,当年还在襁褓中的婴儿转眼间已然长成了风姿清雅的少年。他身着一袭月白色学子服,更衬得他面容如玉,身姿挺拔如竹。五官精致得如同精心描绘,眉眼间天然带着三分温和,只是那笑意如今看来,却似乎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薄纱,显得疏离而客气。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清冷的光晕里,像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干净,温润,却带着一种让人难以靠近的距离感。
看着这样的儿子,苏玉磬心中百感交集,混杂着骄傲、心酸与更深的愧疚。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颤抖,想要像寻常母亲那样触碰一下儿子清瘦的脸颊,感受一下那真实的温度。
然而,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的瞬间,沈知珩却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侧,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碰触。
苏玉磬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激动和期待瞬间凝固,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错愕和受伤。
她有些无措地蜷了蜷手指,最终缓缓放下手臂,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愈发温柔的微笑,试图掩饰那份尴尬与失落,声音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珩儿,许久不见……你也长大了...”
她顿了顿,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儿子的面容上,继续道,“我们到城门口的时候,沈渊说你在学堂,这个时辰刚刚放学,我们便想着……直接过来接你。”
沈知珩没有立刻回应母亲的话,他甚至有些不敢直视那双盈满了复杂情感的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急需抓住一根浮木般,倏地转向身旁的顾曦柚,那双总是平静温和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慌乱与歉意,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原谅的意味:“对不起,曦柚,看来今天……没办法跟你一起去园子了。
我的父母他们……今天刚刚抵达瑀国,我……我可能得先去安顿他们……” 他语速有些快,带着一种罕见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茫然,“真的……很抱歉,辜负了你的期待。”
顾曦柚将沈知珩所有的无措和歉意都看在眼里,他立刻扬起一个无比灿烂、毫无阴霾的笑容。
那双桃花眼弯成了温暖的月牙,声音软糯又充满了真诚的安慰:“没关系的,沈公子!你和家人团聚是天大的喜事呀!园子什么时候都能去,你快去陪陪伯父伯母还有小弟弟吧!”
他甚至还伸出小白手,轻轻拍了拍沈知珩的胳膊,像是在给他打气,“要开心一点呀!”
沈知珩看着顾曦柚那全然理解、毫无芥蒂的温暖笑容,心中那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丝,却也更添了几分复杂的涩意。
他对着顾曦柚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份好意,随即转过头,看向身旁神情依旧带着忐忑与期待的母亲,以及一直沉默注视着这一切的父亲,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公式化的平静:“走吧,回府。”
马车在沈府门前缓缓停下。早已得到消息在门口等候的沈渊,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和激动,然而,当他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四人时,那笑容却瞬间凝固,而后一点点收敛了起来。
气氛……不对劲。
沈知珩率先下车,面容平静无波,月白色的学子服在暮色中显得有几分清冷。
紧随其后的是沈明远和苏玉磬夫妇,两人的脸上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欲言又止的尴尬和小心翼翼,目光时不时地落在长子挺拔却疏离的背影上。
最后被抱下来的是沈知钰,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低气压,不像之前那般活泼,只是紧紧牵着母亲的手,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父母,又偷偷瞄瞄前面那个陌生的哥哥。
四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壁横亘其中。这绝不该是久别重逢的家人该有的氛围。
沈渊心头一紧,连忙压下心中的疑虑,快步迎上前,脸上重新堆起恭敬而不失热情的笑容,试图打破这僵局:“老爷,夫人,丞相,小少爷,你们可算到了!快,快请进府歇息!” 他侧身让开道路,殷勤地引着他们往府内走去,嘴里说着些安排膳食、热水之类的琐事,试图用这些日常的声响驱散那份令人不安的寂静。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庭院,来到正厅。
只见宽敞的厅堂内,赫然摆放着好几个打开的大箱子,里面琳琅满目,几乎要晃花了人眼。
其中一些箱子里装的是来自异域的奇珍异宝:有镶嵌着各色宝石、工艺繁复的西洋钟表,有色彩绚烂、图案奇特的波斯地毯,有雕刻着神秘图腾的象牙制品,还有闪烁着幽光的琉璃盏……无一不彰显着搜集者的用心与这些礼物的价值连城。
而另一边,则单独放着一个明显小一些,却塞得满满的箱子,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玩具:有做工精致的木雕小马,有色彩鲜艳的陶响球,有上了发条会蹦跳的机械青蛙,还有九连环、七巧板等益智玩物,甚至还有一个看起来针脚略显稚拙、却憨态可掬的布艺小老虎。
苏玉磬见儿子的目光扫过这些礼物,连忙上前几步,走到沈知珩身边,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和期待,指向那些奇珍异宝:“珩儿,你看,这些是我与你父亲游历各处时,觉得新奇有趣,便想着带回来给你瞧瞧,也不知……你是否喜欢。”
她的目光随后柔和地落在那箱玩具上,声音更轻了些,“那些玩具……是钰儿一路念叨着,非要给你挑的。他说……哥哥一定会喜欢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每个玩具,他都要抱在怀里看很久,才肯放进箱子,说要把最好的都给哥哥。”
沈知珩的视线淡淡地扫过那些价值不菲的珍宝,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仿佛看到的只是些寻常物件。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箱充满了童趣的玩具上,尤其是在那个针脚不算工整的布老虎上停留了一瞬,眸色深沉,无人能窥见他此刻心中究竟是何滋味。
沈知珩的目光在那箱玩具上停留的时间,久到让苏玉磬几乎要以为他会被这份童真的心意所打动。她屏住呼吸,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然而,沈知珩只是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随后移开了视线,转向他的父母,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堪称完美的、与平日里一般无二的温雅弧度,只是那笑意冰冷,未达眼底。
“有劳父亲、母亲费心。”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早就准备好的客套话,“这些礼物……都很贵重,也很新奇。多谢。”
那刻意维持的礼貌,比直接的拒绝更让人心寒。苏玉磬脸上的期待瞬间黯淡下去,像是被风吹灭的烛火。
沈明远一直沉默地看着,此刻眉头微蹙,终于开口,声音低沉:“珩儿,我们……”
沈知珩却像是没有听见,或者说,他不想听。他微微侧身,对站在一旁、忧心忡忡的沈渊吩咐道:“沈渊,带老爷、夫人和小少爷去准备好的院落休息吧。一路劳顿,想必也累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箱子,“这些礼物……也一并妥善收好。”
“珩儿!”苏玉磬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哽咽,“我们……我们只是想弥补……”
“弥补?” 沈知珩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依旧挂着那抹温雅的弧度,只是这笑意薄得像初冬的冰层,一触即碎。
他看向母亲,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清澈见底,却映不出丝毫波澜,平静得令人心慌,“母亲言重了。你们……并不欠我什么,自然也谈不上弥补。”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琳琅满目的珍宝,最终落在那箱充满童趣的玩具上,眼神里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疏离。“这些礼物……都很用心,多谢父亲、母亲记挂。” 他的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一种刻意拉开的距离,“只是……我已经不是需要这些的年纪了。”
他微微停顿,视线最终落在了紧紧依偎在母亲身旁、怯生生看着他的沈知钰身上,语气轻得仿佛叹息,却又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至于弟弟……很好。你们把他教养得很好。”
他没有质问,没有控诉,只是平静地陈述着“已经过了年纪”和“你们把他教养得很好”这样的事实。
可正是这种平静,这种将所有的委屈、孤独和长达七年的空白都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不需要”和“很好”的态度,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让苏玉磬心如刀绞。
他是在告诉他们,他们缺席的时光,他已经独自长大,不再需要他们迟来的“补偿”;他们给予另一个孩子的完整陪伴,他看见了,也“认可”了,但这认可本身,就是最深的隔阂。
沈明远的脸色更加沉重,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
沈知珩微微颔首,姿态依旧无可挑剔,却像是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界限。“父亲、母亲一路劳顿,请好生歇息。儿子还有些琐事,先行告退。”
说完,他转身,月白色的衣袂在晚风中划过一个清冷的弧度,步履平稳地离开,没有回头。
苏玉磬望着儿子那看似从容实则决绝的背影,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沈明远揽住妻子颤抖的肩膀,沉沉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与悔恨。
沈知钰被这压抑的气氛吓到,小声地啜泣起来,不明白为什么哥哥来了又走,为什么娘亲哭得这样伤心。
沈渊在一旁看得心酸,只能低声劝道:“老爷,夫人,小少爷,先歇息吧……丞相他,他只是……需要些时间适应……”
需要时间?苏玉磬泪眼模糊地看着那空荡荡的门口,心中一片冰寒。
她的儿子用最礼貌的方式,将他们远远推开,推回到了“父母”这个尊称所该保持的距离之外。
沈知珩回到书房,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一直挺直的脊梁终于微微弯曲。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疲惫的阴影。
黑暗中,他抬起手,指尖在母亲试图触碰过的脸颊旁停留片刻,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
弥补?
他扯了扯嘴角,一抹苦涩浸透心扉。
他们永远不会明白,有些东西,一旦错过,就再也给不出,也要不回了。他们不欠他什么,因为那些他曾经渴望的,早已在漫长的等待和孤寂中,风干成了不再需要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