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将轩辕熙鸿带回到十二年前的那个秋日。
十二岁的他疾跑跨入邀星宫内,双手紧紧攥着那道期盼已久的圣旨,扑到乳娘嬷嬷的面前,为她拭去眼角的清泪。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稚嫩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乳娘嬷嬷,哑奴,帝父允了!我们今日便离宫!”
少年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欢欣,他扑到乳娘嬷嬷面前,为她拭去眼角的清泪。老嬷嬷枯瘦的手掌颤抖着抚过少年凌乱的鬓发,喜极而泣:“真的吗?离宫好,离宫真的太好!小殿下再不必噩梦惊醒!小殿下便可安心进食!……”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手足无措地开始收拾行装。“那……老奴这就收拾……”
轩辕熙鸿静静立在原地,左手始终紧握着一本翻旧了的《南华经》,书页边缘已被摩挲得发软。
可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鎏金步摇的撞击声,混着八公主稚嫩的哭喊。
“芷和帝后驾到!”
宫门被猛地推开,刺目的阳光中,芷和帝后的身影如乌云压境,玄色翟衣在身后拖曳出长长的阴影。
“六哥哥,别走!”
年幼的轩辕晓婉挣脱沅来尚宫的怀抱,藕荷色襦裙差点绊倒,踉跄地扑在轩辕熙鸿的身上,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六哥哥,别走!陪晓婉!晓婉不要六哥哥离宫!”
“八妹乖,六哥哥出宫后给你……”轩辕熙鸿扶住轩辕晓婉,正要安慰,却只觉一团黑影笼罩而来。
芷和帝后的玄色翟衣掠过满地狼藉,掐住少年单薄的肩膀:“鸿儿,你还真是好大的本事!竟敢背着本宫向陛下请旨?你可是本宫十月怀胎而生养,为何不事先跟母后商量?”
轩辕熙鸿垂下眼帘,右手不自觉地收紧,《南华经》的书页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儿臣不敢。只是近日梦魇越发严重,国师说需静养……”
“静养?”芷和帝后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扫过瑟瑟发抖的乳娘嬷嬷,“今日,本宫倒要看看,是哪个贱婢教唆你离宫辟府、挑拨我们母子关系?”
说罢,芷和帝后对身后的沅来尚宫递了一个眼色。
“胆敢教唆皇子,罪当杖毙!”
沅来尚宫厉声喝道。
身后内侍手中阴沉木刑杖挟风而落,不容分说地落在乳娘嬷嬷的背脊。
轩辕熙鸿想也不想就扑在乳娘嬷嬷佝偻的背上。第二杖结结实实砸中他的后心,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死死咬住下唇,一股铁锈味在口中弥漫,鲜血从唇角渗出。
“母后!母后明鉴!”他强忍疼痛,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的血丝染红了《南华经》的封底,“离宫辟府是儿臣自己的主意!”
“六哥哥!”轩辕晓婉跌坐在地,只顾着放声大哭。“母后好吓人!”
“六殿下……”乳娘嬷嬷已泣不成声,伏地求饶,哽咽无语。“帝后……帝后……饶命……”
“鸿儿!母后是为你好,你竟护着她……”芷和帝后划过少年颈侧,突然轻笑出声,“还真是本宫的好皇儿!”
轩辕熙鸿强忍着疼痛,声音颤抖却坚定:“母后明鉴!离宫辟府是儿臣的心愿!莫要责罚乳娘嬷嬷,若要责罚就责罚儿臣罢!”
他擦去嘴角的血沫,一只手仍紧紧攥着妹妹颤抖的小手:“如今帝父已答允儿臣,况且,……况且儿臣也是为了治好梦魇之症……日后……日后儿臣去国师府请教也更便宜。……儿臣所求的只不过是一方小院而已,日后定当好好孝敬母后……”
“住口!”芷和帝后猛地甩了他一耳光,“滚!都给本宫滚!”
芷和帝后冷眼看着他,咬着后牙槽,甩袖转身,沅来尚宫抱起哭闹的轩辕晓婉,尾随而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邀星宫门外,轩辕熙鸿含着两汪眼泪,却露出一丝微笑,从齿间挤出:“我们现在就离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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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皇子的车驾缓缓驶出宫门,车辕鎏金螭纹在秋阳下泛着柔光。
轩辕熙鸿忽推开车窗,暮光为他侧脸镀上金边。
车外传来宫人毫不避讳的窃窃私语:
“唉,真可惜啊,六殿下生得如此俊美,却被陛下如此厌恶,今日就被赶出神宫啦。”
“不是特允他离宫辟府吗?说什么做闲散皇子,我看啊,就是被赶出来的!轩辕弃子!”
“你们说,这六皇子会不会是谢国师的骨肉啊?”
“妄论皇子,不要脑袋啦!”
……
哑奴古铜色脸庞涨得通红,一跃而下,就要追过去。“这些狗奴才,非割了他们的舌头……”
“哑奴!回来!”轩辕熙鸿轻叩窗棂,放下手中的古籍。“既然他们是狗奴才,我们又何必跟狗计较呢?”
“六殿下!”哑奴气呼呼地抓着车辕,浑身剧震,指节捏得发白。“哼,哑奴真的要成哑奴了!”
轩辕熙鸿望着窗外连绵的宫墙,目光深邃:“蛰龙终有腾云日,且看十年后谁主沉浮。“
望着窗外连绵的宫墙,仿佛在和十二岁的自己告别。
“蛰伏数载,何为蝼蚁露角?今日跨过这道宫门,自此逍遥。”
轩辕熙鸿将水囊扔给哑奴,又拿起手边的古籍。“宫门之内,已是鸩语胜刃;又何须萦怀宫门之外市井蛙鸣,不过是清风拂槛罢了。”
哑奴怔然望向宫墙外连绵的银杏林,金叶翻飞如先帝后殡天那日的纸钱。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低声道:“老奴……懂了。”
自从那夜雷雨,轩辕熙鸿便已看透:满眼只有权谋的母亲,连同胞姊妹都敢毒杀,又怎会放过任何可疑之人?无论是乳娘嬷嬷还是亲儿子,终究难逃过。
他早已深知,唯有远离王宫,远离芷和帝后,才能换来一线生机。
马车驶过护城河时,轩辕熙鸿忽然叫停。他取出一枚铜钱,轻轻抛入河中。铜钱在夕阳下划出一道弧线,悄无声息地沉入水底。
“若他日得返,此河当倒流。“他轻声许愿,目光如炬。
哑奴不解地望着他,却见少年皇子已恢复平静,仿佛刚才那个许下重誓的人不是他。
“走吧。“轩辕熙鸿放下车帘,将那座困了他十二年的皇宫隔绝在外。
“哑奴,“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一个母亲为何要杀另一个母亲?“
哑奴张了张嘴,终是沉默不语。
轩辕熙鸿闭上眼,任由马车颠簸。他知道,从今日起,他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六皇子。终有一日,他要让那些伤害过他、轻视过他的人,都付出代价。
“我是父不亲母不爱,正因我已什么都没有了,也便不怕再失去了。”轩辕熙鸿掀开车窗,绵绵细雨滴落在他的脸颊。“但愿八妹此生永远都不知凤栖宫的真相!”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洗净这座皇城的罪恶。而在马车驶过的泥泞道路上,一枚铜钱正在河底静静沉睡,等待着诺言实现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