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前,漫州官道在暴雨中早已化作蜿蜒冥河。
青石板缝隙间卡着百姓逃难时遗落的草鞋,水面上漂浮着破碎的家当和泡发的粮食。
乐正南跪在及膝的浊水里,补丁摞补丁的青布长衫早被泡成赭色。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混着额头的血水,但他怀中油纸包裹的诉状却干燥如新——那是他用最后半幅床单浸透桐油反复裱糊的。
“草民镜湖县乐正南,代三千鳜户、八千窑工、五万平民跪禀六殿下!”
扑通——他额头重重磕向水中碎石,血渍在涟漪间连成红丝,雨水垂打着单薄的脊背,却打不垮他挺直的脊梁。
“我等联名状告镜湖县县令,贪墨赈粮,强征赋税!暴雨冲垮赵三郎的渔舟,县令竟逼其妻剖腹取婴抵税银!如今水患连绵,草民更是无力自救。漫州乃六殿下封地,请六殿下为镜湖县百姓作主!”
旋即,他身后的众人跟着一排排地跪倒在水中,沉默的抗议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
“休得放肆,你知道这是谁的车驾吗?竟敢拦驾?”
领队的统领扬鞭欲斥之际,马车里传出月华般悦耳的清音。
“何事吵嚷?”
轩辕熙鸿放下指尖把玩的金丝楠木熏香手炉,合上漫州府账簿,接过哑奴递上的茶盏。
“禀告六殿下,有人拦在路中,说是要状告镜湖县县令!”
统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跑到车驾前回话。
少顷,车帘掀起一角,缝隙突然探出白玉般的手指,轩辕熙鸿瞧了一眼乐正南。随后传令:
“哑奴,带他上来。”
哑奴跳下马车,拉起乐正南,便走向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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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正南僵立车辕,蓑衣滴落的浊水在绒毯上洇出污痕。他下意识缩了缩生满疮的脚趾,却无法遮掩一身的湿臭和鱼腥。
“坐!”
轩辕熙鸿抬指轻叩哑奴对面的座位,递上巾帕,指尖拂过他腕间溃烂的脓疮。乐正南膝盖将触锦垫时忽又弹起——三日前县令府衙役的鞭伤还渗着血,恐污了这寸锦寸金的苏绣。
轩辕熙鸿见状,亲自取过软垫为他垫上。
“镜湖县冬赋征鳞,春税收蜜。可还在征鳜鱼鳞抵银?”
乐正南先是一愣,瞳孔震颤。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油纸包裹的诉状,双手呈递。“殿下明鉴!冬赋征鳞,春税收蜜,百姓实在不堪重负啊!”
“让百姓们先散去吧。”
轩辕熙鸿低沉地吩咐道,轻轻地展开那沾满鱼腥味道的联名状纸。
“是。”那统领回身传话。
而车外的人群未曾动容,在雨中,惊慌地张望着,静听马车里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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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熙鸿指尖轻扣案几,忽然倾身,注视着乐正南。“若任命你为镜湖县县令,予尔十万金,当如何赈灾?”
乐正南急忙以指蘸茶,在案面水渍间勾写道:
“其一,以工代赈。鳜户善舟,造鳞筏百艘,船板夹层填松脂鱼鳞,遇水自胀三寸,既作移动堤闸,又可载老弱避险。”
“其二,以陶代赋。窑工熟火,可设五处陶窑烧制镜湖独有的堵洪砖,取淤堵的湖沙混碎鳞烧砖,窑工烧砖时掺入碎鳞与湖沙,鱼鳞钙质可固土坯——此乃镜湖陶匠代代相传的鳞陶古法。”
“其三,近县调粮……其四,设置药庐,防止疫病蔓延……”
他接连说出七八条对策,条条切中要害。
“善!乐兄,说得极好!”
轩辕熙眼中闪过赞许,霍然击掌,袖间露出泛黄的《镜湖县志》。乐正南怔然,仰望眼前被人诟病只懂风花雪月的六皇子,竟是如此亲民乐善,洞察政务。
“摆驾镜湖县府。”
轩辕熙鸿振袖起身时,乐正南突然踉跄跪倒。粗布衣摆扫翻青玉茶盏,碎瓷片深深扎入掌心,他却浑若不觉,感激涕零地喊道:“草民叩谢六殿下!六殿下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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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湖县府衙的滴水檐下,悬着的“明镜高悬”匾额被狂风吹得吱呀作响,铁索绞着铜铃发出催命般的铮鸣。轩辕熙鸿一行,身后追随着近百名平民,——他们踩过青石板上未干的血渍——那是三日前灾民抢粮时被衙役格杀的老儒留下的——鎏金舄履碾碎半枚带血的铜钱,正嵌进青苔缝隙。
“六殿下……驾……到……”
门口衙役破音的嘶吼劈开雨幕,惊得郡守和县令手中茶盏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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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县令携簿觐见。”
轩辕熙鸿端坐正堂太师椅,扳指玉琮在指节间转出冷光。他垂眸扫过鎏金暖炉里将熄的香,忽而屈指轻叩案面。“镜湖县县令,何在啊?”
这声轻唤似玉磬击冰,惊得那油头县令膝行上前时,腰间金鱼袋里漏出几颗金瓜子,滚到轩辕熙鸿脚边叮当作响——正是昨夜郡守受贿时把玩的赌筹。“六殿下,下官在此。”他捧着鎏金账本谄笑道:“下官必尽……”
咔嚓——
轩辕熙鸿振袖反手从身旁侍卫的腰间抽刀,只见刀刃破空如电,白虹饮涧。
刹那,那温热的头颅滚落在地,溅在账本散开的纸页道道血渍,吓得永兴郡郡守瘫坐在血泊里,裆下漫出腥臭的黄汤。
“乐正南,接印!”
乐正南一听到自己的名字,本能地踉跄跪地,恰好那铜印落在他的掌中。
轩辕熙鸿声如碎玉:“孤现任乐正南为镜湖县县令!今日授尔,当知民心即天心!”
说罢,轩辕熙鸿漫不经心地一掷血刀,插在了永兴郡郡守的面前,愣是削去他半个官帽。
“收押永兴郡郡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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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外骤起惊雷,云层中炸开的电光将“明镜高悬”匾照得森白如骨。轩辕熙鸿振袖劈开雨幕,月白袍袖翻涌如怒涛。
“诸君且看!”
他扬手掀开乐正南的补丁长衫,“有此等寒门志士,何愁镜湖大堤不固?”
“六殿下千秋!湖堤永固!”
数万灾民举着鱼叉涌来,万民跪拜掀起的声浪震落匾额。金漆早已斑驳,此刻混着血水,倒显出几分铮铮铁骨。
轩辕熙鸿转向乐正南:“孤命尔等查抄前镜湖县县令府邸,充公赈灾!可能胜任?”
乐正南攥紧铜印,目光坚毅:“臣必竭尽全力!“
说罢,他便带着一队人马和镜湖县百姓,如离弦箭般冲出府衙,补丁长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孤非嗜杀之人!尔等须臾之间,便是永兴郡万千冤魂叩冥府!”
轩辕熙鸿跨过县令未干的脑髓走到檐下,低眸转弄扳指玉琮,声如碎玉击冰。
“现在……各郡县可愿倾囊赈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