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亮,风依旧带着寒意。
杜雄骑在一匹抢来的蒙古马上,敞着怀,露出里面的黑绸褂子。身后跟着七八十号人,队伍松松垮垮,武器五花八门,一个个睡眼惺忪,哈欠连天,全然没有出征的肃杀,倒像是去赶集。
“都特娘精神点!”杜雄回头吼了一嗓子,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别让龙千伦那小子瞧扁了咱们!”
一个心腹小头目凑到马前,低声道:“飞爷,咱们……真往坝上去?冯立仁那帮人可不好惹。”
杜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用马鞭轻轻敲打着靴筒,斜眼看着县城方向:“惹?谁他妈真去惹他?龙千伦想拿咱们当枪使,去碰冯立仁那块硬骨头,他好去曰本人那儿邀功?做梦!”
他啐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咱们就上去转一圈,找个背风的山坳子歇他一天,回头就说遇上了游击队的埋伏,折了几个弟兄,打了一阵子,对方人多,只好撤回来了。懂吗?”
小头目恍然大悟,脸上露出谄媚的笑:“懂!懂!飞爷英明!咱们是做做样子,既应付了龙千伦,又不得罪死冯立仁。”
“算你小子开窍!”杜雄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告诉弟兄们,都机灵点,别真往深山里钻,碰上真游击队,咱这点家当不够人家塞牙缝的。等晌午,找个地方,把带的干粮和酒拿出来,咱们也乐呵乐呵!”
队伍里传来几声压抑的欢呼,原本就散漫的队伍更加不成形了。杜雄一夹马腹,带着这支“出征”的队伍,晃晃悠悠,如同出游一般,朝着坝上的方向迤逦而去,身后扬起一片懒散的尘土。
与城外的散漫截然不同,指挥部里弥漫着一种冰冷的压抑。龙千伦微微躬身,站在长谷川的办公桌前,脸上堆着精心准备好的、混合着忠诚与忧虑的表情。
“中佐阁下,”龙千伦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恳切,“杜飞爷已经亲自带领‘联合团’的精锐弟兄,前往坝上,搜寻冯立仁匪部踪迹。此次行动,志在必得!”
长谷川坐在宽大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支钢笔,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哦?杜桑亲自带队?龙桑,看来你对这次行动,信心十足。”
龙千伦心里一紧,知道长谷川这是在点他,赶紧道:“全赖中佐阁下运筹帷幄,皇军威仪感召!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长谷川放下钢笔,目光淡淡地扫过来。
龙千伦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说道:“只是坝上地势复杂,冯立仁又极其狡诈。杜飞爷他们虽勇猛,但毕竟初来乍到,对地形不熟。属下担心……万一匪军势大,或者设下埋伏,恐杜飞爷他们孤军深入,会……会有所折损,挫了锐气,也耽误了中佐阁下剿匪的大计啊!”
他偷偷抬眼观察长谷川的脸色,继续小心翼翼地说道:“属下斗胆恳请中佐阁下,能否……能否从黑山嘴哨堡,暂调一小队皇军士兵,不需要多,二三十人即可,由属下亲自带领,作为策应和后援。一来可以确保杜飞爷他们侧翼安全,二来若发现匪军主力,也能及时呼叫炮火支援,给予致命一击!如此一来,此次清剿,定可万无一失!”
龙千伦说完,心怦怦直跳。他这番说辞,看似为大局着想,实则是想借机要一点日本兵在自己手里,既是护身符,也能在关键时刻“指导”一下杜雄的行动,甚至……在“必要”时,让日本兵去承受主要损失。
长谷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龙千伦,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那“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像是敲在龙千伦的心尖上。
过了好一会儿,长谷川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看来龙桑考虑得很‘周到’。”
他顿了顿,看着龙千伦瞬间亮起的期待眼神,话锋却是一转:“不过,黑山嘴兵力亦有重任,矢村少佐正在加紧备战,不宜轻动。剿匪之事,还是要以你们‘联合团’为主力。我相信,以龙桑和杜桑的本事,一定能克服困难,为皇军分忧。”
龙千伦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长谷川拒绝得干脆利落,连一点象征性的支援都不给。
“嗨依……属下……属下明白了。”
龙千伦只能深深鞠躬,掩去脸上的失望与一丝慌乱。没有日本兵压阵,他如何去“督促”杜雄?万一杜雄那个莽夫真的一去不回,或者干脆在山里摸鱼,他拿什么向长谷川交代?
从指挥部出来,龙千伦只觉得后背发凉。
头道川深处,韭菜沟备用营地里,日头偏西,将韭菜沟染上一层倦怠的金黄。营地里的炊烟刚刚升起,带着野菜特有的清苦气味。
冯立仁正和于正来蹲在地上,用树枝比划着下一步的行动路线,眉头都锁着同一个结——粮食。
就在这时,营地边缘的哨位传来三声短促的布谷鸟叫——自己人回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东边的林子。
片刻,几个身影拨开灌木,踉跄着走了出来。打头的正是严佰柯,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裤腿刮破了好几处,但那双眼睛,却亮得灼人。
他身后跟着的两名队员,也都是一脸风尘,却紧紧护着背上几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粗布口袋。
“佰柯!”于正来第一个跳起来,几步迎上去,拳头不轻不重地捶在严佰柯肩头,“你小子,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小子让黑山嘴的狼叼走了!”
严佰柯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声音沙哑:“没被狼叼着,倒是差点被鬼子的巡逻队嗅到味儿。”他边说,边示意队员把背上的口袋放下。
于正来愣了一下,眼睛瞪得老圆,“咋回事?”
刘铁坤这会儿也围了过来,迫不及待地解开一个口袋,伸手一掏,抓出一把带着土腥气的、圆滚滚的土豆,还有一小袋杂合面。他眼睛顿时亮了,嗓门也高了八度:“好小子!真有你的!这……这够咱们对付一阵子了!”
冯立仁也走了过来,他没先看粮食,目光落在严佰柯脸上,沉稳地问道:“人没事就好。情况怎么样?”
严佰柯接过李铁兰递来的温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用袖子一抹嘴,神色凝重起来:“大队长,黑山嘴那边,矢村像条疯狗,练兵练得邪乎。”
他指了指自己满是尘土和刮痕的衣服,“我们抵近看了几天,鬼子不光是白天操练,晚上也搞紧急集合和山地拉练,强度非常大。而且,他们往前沿隐蔽位置不光囤积弹药,还在搬运爆破筒和铁丝网。”
严佰柯随即看向冯立仁,有些急迫说道:“看那架势,绝不只是为了防守!矢村这家伙,肯定在憋着劲,准备着一次大的进攻,虽然现在还没动,但我觉得那根弦,已经绷到最紧了,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砍下来。”
冯立仁沉默地点了点头,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意料之中。矢村吃了那么大亏,长谷川不会让他一直缩在壳子里。他在等,等一个机会,或者等我们露出破绽。”
严佰柯回过头来望了望,声音低了下来,几乎只有冯立仁和于正来能听清:“我试着往南边摸了很远,没能直接联系上‘家里’。
不过,在一个废弃的炭窑里,留了暗号,也打听到一点风声,说‘家里’可能也遇到了麻烦,正在转移,但留下了话,让咱们像坝上的柞树林那样,根子扎深,咬牙挺住。”
冯立仁沉默地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眼神更加深邃。和上级联系困难,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不过这消息像一块石头压在心里,始终压着并不好受。
“粮食是跟山下几个信得过的屯子换的,没敢多要,怕暴露。”严佰柯补充道,“乡亲们也难,勒紧裤腰带才凑出这点。”
“够了,这已经解了燃眉之急了。”冯立仁终于开口,他拍了拍那袋土豆,又看向严佰柯,“黑山嘴的动向,和咱们预料的差不多。矢村要来,就让他来。咱们这韭菜沟,沟坎坎多,够他喝一壶的。”
他话锋一转,问道:“雷大哥他们那边,有消息吗?”
严佰柯摇摇头:“按约定,他们应该比我晚一两天回来。”
正说着,负责西边警戒的队员又发出了信号。没过多久,雷山带着赵小栓,如同两道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营地。两人身上都带着露水和穿行荆棘的痕迹。
“雷大哥!”于正来又迎了上去。
雷山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径直走到冯立仁面前,言简意赅:“龙千伦和草上飞的人,在探路。往月亮泡子和老熊沟方向。”
赵小栓在一旁补充:“人不多,三五成群,看着像前哨。我们躲开了两拨。”
冯立仁和于正来、严佰柯交换了一个眼神。情况明朗了——前有狼,侧有骚狐狸。
冯立仁直起身,目光扫过所有队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营地:“都听见了?鬼子磨刀,土匪探路。咱们这点家底,有人惦记上了。”
他顿了顿,嘴角竟扯出一丝冷峻的笑意:“好啊,惦记就好。咱们就在这韭菜沟,摆开阵势,让他们都来!看看是他们的牙口硬,还是咱们的骨头硬!”
他看向严佰柯和雷山:“佰柯,把鬼子可能的进攻路线标出来。雷大哥,土匪探路的小道,也标清楚。”
“刘老哥,粮食省着用,但今晚,给同志们,特别是刚回来的弟兄,多加一勺糊糊!”
“是!”刘铁坤响亮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