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日军指挥部里,炉火燃得旺,却暖不透四壁渗出的阴冷。长谷川背着手,立在巨大的军事地图前,目光胶在“头道川”那一片,半晌不动,像尊青石雕。
副官田中垂手站在门边,连呼吸都放轻了。他能觉出,少佐阁下近来的静默,比屋外刮的白毛风更砭人肌骨。
“田中君,”长谷川忽然开了口,声调平得像结了冰的河面,“龙桑那边,近日可有‘捷报’?”
田中上前一步,身子微躬:“报告少佐!龙队长部……日前又与游击队小股部队发生接触。我方轻伤二人,敌方……遁入山林,情况不明。”他顿了顿,偷眼觑了觑长谷川的脸色,又补上一句,“是否……需电令龙队长,加强警戒,或可伺机出击,予以痛击?”
长谷川缓缓转过身,眼镜片后那双眼睛,没什么温度地扫过田中。“出击?”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纹路,“田中君,你以为龙千伦和他手下那些兵,为何暂时听用?是为帝国‘圣战’之伟业,还是……为我等提供的枪械与粮秣?”
他踱到桌边,指尖轻轻敲着桌面,笃,笃,笃,每一声都敲在田中的心坎上。“他们求的是存身,是雪恨。若让他们嗅到血腥,或自觉羽翼已丰,你猜这头暂系锁链的饿狼,还会俯首帖耳么?”
田中噤了声,头垂得更低。
长谷川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语气转为一种幽深的算计:“匪患如疥癣,骚扰不绝。龙部疲于应付,士气低迷,此乃表象。我要的,正是这般‘不胜不败’之局。让保安队与游击队彼此撕咬,互相耗损,既可弱抗匪之力,亦能令龙千伦愈发倚仗皇军,不敢生出二心。”
他倏地回身,目光锐利如锥:“传令:着龙千伦部严守现有阵地,不得擅自出击,尤忌深入林区追击。另,再拨一批补给过去,粮食、粗盐务须足量。要让他明白,离了皇军,他这‘英雄’,莫说建功,便是想熬过这个冬天,也难如登天!”
“嗨依!”田中重重顿首,转身疾步而出。
门合上了,指挥所里重归死寂,只余炉火偶尔的“噼啪”声。长谷川独立窗前,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隔着厚重的玻璃,显得那般遥远、虚渺。
头道川,龙千伦的临时营地。
帐篷里,油灯的光晕昏黄地罩着龙千伦阴沉的脸。他盯着桌上那碗早已凝了油花的菜糊,眉头拧成了死疙瘩。
帘子一掀,带进一股冷风,疤脸中队长缩着脖子钻了进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躁气:“队长!弟兄们心里都憋着邪火!今日那帮土八路,分明就是撩骚!咱们就干忍着?皇军那边……到底是个啥章程?”
龙千伦缓缓地抬起眼皮,他的双眼看起来异常浑浊,布满了血丝,仿佛已经多日未曾合眼。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透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仿佛被一股沉重的压力所笼罩。
“皇军有严令,我们必须固守阵地,绝不能轻易出战!”龙千伦的语气显得有些无奈,似乎对这道命令也心存不满,但又不敢违抗。
疤脸中队长听到这话,立刻凑上前几步,满脸怒容地指着帐外那片黑黢黢的山林子,抱怨道:“还得当缩头王八?这得装到猴年马月去啊!”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焦虑和不满,显然对目前的状况感到十分棘手。
“这鬼地方,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踏实!”疤脸中队长继续诉苦道,“弟兄们都怨声载道的,那些抓来的民夫更是一个个磨洋工!这样下去,咱们还怎么守得住这阵地啊?”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甚至有些失控地喊道:“万一……万一冯立仁那杀才真的摸上来,就凭咱们这几号人、这几杆破枪,能顶个屁用啊?”“你当老子想不明白?”龙千伦猛地一拍桌子,碗里的糊糊溅了出来。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可长谷川太君……自有深意!援物资就在路上!你给老子把弟兄们稳住了,再把那帮民夫看紧点,别让他们炸了窝!到时候,老子带你们全须全尾地回去!”
疤脸中队长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怠慢,连连点头应是,然后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快步离去。
龙千伦看着他那仓皇而逃的背影,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他烦躁地挥了挥手,仿佛这样就能把那股莫名的不安情绪驱散掉。
“罢了罢了,”龙千伦喃喃自语道,“跟你们这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根本就说不清楚这里面的门道……想要真正看透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还得靠那些舞文弄墨的家伙……”
帐篷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那盏油灯偶尔发出“噼啪”的爆鸣声,仿佛在嘲笑龙千伦此刻的孤独和无助。
龙千伦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盏摇曳的油灯,火苗在风中不停地跳动,仿佛随时都会被吹灭。
那微弱的光芒,无论如何也无法穿透前方的黑暗,反而将周围的阴影拉得更长、更浓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