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千伦亲自带队深入头道川的消息,像一股潜流,在围场县城的大街小巷悄然漫开。
那位平日里如阴云压顶的“龙阎王”骤然离巢,虽只是暂别,却也让这座饱受压抑的塞外小城,吐出了一口许久未曾有过的、带着忐忑的火气。
秋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泥泞的街道上。
卖柴的老汉蹲在斑驳的墙根下,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埋头修鞋的匠人,声音压得极低:“嘿,老伙计,听真了么?那位……可是带着他的心尖子,往北边老林子里钻去了。”
修鞋匠手里的锤子停在半空,浑浊的眼珠瞥了一眼空荡荡的街口,随即又重重落下,敲打在鞋底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仿佛将那无形的枷锁也砸进去一分。
“钻了好,”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带着一股积郁已久的浊气,“钻得越深越好,最好让山神爷开眼,收了他这祸害!”
街角的茶摊,这几日的人影似乎稠密了些,破旧的方桌旁,几个老茶客捧着那能照见人影的寡淡茶汤,脑袋凑在一处,声音细若蚊蚋。
“这位走了倒也清净!这几个月,被他那劳什子‘青峦计划’闹得,鸡飞狗跳,就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
“清净?你倒想得挺美!没见那些‘黑狗子’巡逻得更勤了?那眼神跟刀子似的!”
“听说……还把衙门里几个能写会算的文书师爷也裹挟走了?这下好了,那些催命的税单、丁册,总该消停几天了吧?”
“消停?”另一边坐在桌上喝茶一个老者嗤笑一声,皱纹里藏满了世故,“阎王走了,小鬼还在!该收的,一个子儿也少不了你的!不过嘛……”
他拖长了语调,四下瞄了瞄,“这催命的锣鼓点儿,估摸倒是能缓上那么一缓喽。”
福顺杂货铺里,王有福依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掌柜模样,拨拉着那架油光发亮的算盘。
只是那“噼啪”作响的算珠声,听来似乎比往日轻快了些许。他一边给老主顾包着那金贵如沙的粗盐,一边听着门外的风言风语。
“王掌柜,还得是您消息灵通,龙队长这一走,咱们这日子……”一个相熟的主顾递过钱,眼神里带着探询。
王有福脸上立刻堆起那惯有的、谦卑又带着愁苦的笑容:“哎哟,我的老哥哥,这世道,谁来了谁走了,咱升斗小民的日子,不还得一天天往下熬?
您看这盐价、粮价,它该是多少,还是多少,一分也落不下啊。”他嘴上打着太极,手下却麻利地又多捏了一小撮盐,飞快地塞进纸包缝隙里。
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也因那煞星的暂时离去,得以略微松弛一分,盘算着某些隐秘的勾当,或可趁此间隙,稍作试探。
保安队出发前带走了一批视为臂助的“精锐”和文墨吏员,留下的保安队与伪政府衙门,便如同去了主心骨,显露出几分异样。
往日吆五喝六、横行街市的巡逻队,气势似乎泄了几分。
小队长骂娘的嗓门依旧响亮,却少了些底气;盘查过往行人时,那刻意找茬、勒索几个铜子的劲头,也偶尔会懈怠下来。
王茂才端着那杆沉重的步枪,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感觉肩上的分量似乎轻了一点。
一个同村的年轻队员凑过来,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茂才哥,你说……那龙队长这回进山,会不会……碰上山里的好汉,吃了亏?”
王茂才心头一跳,猛地上前一步捂住他的嘴,厉声低喝:“作死啊!不想活了?长官的行踪也是咱们能嚼舌根的?”
他紧张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留意,才松开手,额角已渗出冷汗。
可胸腔里那颗心,却不争气地“咚咚”急跳起来,先前看到舅舅孙永福那双饱含屈辱与期盼的眼睛,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握紧了冰凉的枪身,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城外莽莽群山的方向。
县公署那几进灰扑扑的院落里,留下的多是些不得志的庸吏或是惯会看风使舵的老油条。
往日里催逼甚急的税款账册、丁口名簿,此刻都胡乱堆在案头,蒙上了一层薄灰。
“催什么催?龙大队长又不在,你这般火急火燎的,表功给谁看?”一个留着几根稀疏山羊胡的老文书,慢条斯理地吹着茶杯里的浮沫,对前来催促的同僚翻着白眼。
“就是,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咱们啊,乐得清闲几天,安安生生混过这光阴便是。”另一人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随口附和。
一股怠惰与观望的气氛,在这权力短暂真空中,悄然弥漫开来。
城内那所唯一的小学堂,依旧传出孩子们参差不齐的读书声。只是那声音里,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生气。
一位戴着瓶底眼镜、面容清癯的国文教员,今日讲解岳武穆的《满江红》,声音竟比往常洪亮了三分。
当念到“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时,他握着书本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底下那一张张稚嫩却隐含迷茫的脸庞,仿佛想将那点气节与血性,烙印进这些幼小的心灵。
下课铃声刚一响起,几个年纪稍长的学生便聚到墙角。
“我爹昨晚上偷偷和娘说,龙……那个人带兵进深山老林了,好像要去一个叫什么川的险地。”
“但愿他最好迷路,永远别回来!”
“嘘——小声些!不过……他不在,明儿个放学,咱们溜去后山摘野果子,巡街的‘黑狗子’管得应该不会那么严了吧?”
秋日的围场县城,正上演着一出无声的戏剧。
龙千伦的离去,如同挪开了压在井口的一块巨石,虽未见天日,却让井底的人们,得以窥见一丝缝隙里透下的微光,贪婪地呼吸着那短暂而珍贵的、带着不确定性的“自由”。
百姓在私语中释放着压抑的怨恨,底层爪牙在怠惰中寻得片刻喘息,就连学堂里,也仿佛渗入了一缕久违的、关乎气节的清风。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龙千伦迟早会回来,他留下的统治机器仍在惯性运转。
但这份短暂的松弛,却像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头,泛开缕缕涟漪,正悄然改变着水下的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