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
萧翊攥着袖角站在巷口,青布直裰的袖口磨出了毛边,领口还沾着星点的泥渍印,那是昨日过田埂时蹭上的。
身后石清束着皂色短打,腰侧挎着柄钝了刃的短刀,刀鞘用粗布裹了两层,只露着点发黑的铜饰,两人踩着日头正烈的时辰,准时停在周县令府邸前。
这宅子还是那样没有半分官宦人家的张扬。
一圈半人高的青砖院墙,墙根爬着暗绿青苔,墙头垂着几缕勒杜鹃藤,紫花瓣被晒得蔫软,沾着些尘土。
两扇榆木木门褪成了浅灰色,门环是铜制的,氧化出一层青绿色,门楣上“周宅”二字的木匾更显旧,右下角裂了道细缝,用红漆补过,却仍透着岭南小县官员特有的素朴。
通传的小厮跑出来时,布巾歪在脑后,手里还攥着半块啃剩的麦饼。看到来人时,三两口就把麦饼吃掉了。
他引着二人往里走,院里的青石板路扫得干净,只在墙角积着点枯竹叶。
西角种着几竿翠竹,竹影斜斜投在地上,碎成一片浅凉。
阶前摆着两盆凤仙花,粉的、红的开得热闹,花盆是粗陶的,外壁裂了道纹,用麻绳缠了几圈。
正堂门虚掩着,推门时“吱呀”响了一声,里头陈设简素——四张酸枝木椅,椅面的木纹磨得发亮,椅垫是洗得发白的蓝粗布,边角还缝着块同色的补丁。
靠墙的八仙桌上摆着只青瓷瓶,瓶里插着三两支干莲蓬,墙挂的字画用蓝绫装了边,纸角微微卷翘,瞧着是挂了有些年头的。
没等半盏茶的功夫,内室便传来脚步声。
周县令掀着布帘出来,年近五十的人,身形微腴,浅青色细棉布直裰裹着身子,腰间布带松松系着,走动时衣摆扫过地面,带起点细尘。
他眼角的皱纹里嵌着些红血丝,想来是昨夜又批公文到深夜,见了萧翊,先抬手捋了捋颔下短须,指节上沾着点墨渍,该是刚放下笔。
“世侄!可是萧翊?”周县令往前快走两步,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的惊讶,随即又笑开,拱手时袖管晃了晃,“这才多久,你倒长壮实了,只是这眉眼,还像文远兄年轻时的模样。”
萧翊忙躬身下去,腰弯得极深,青布直裰的后摆几乎扫到地面:“小侄萧翊,拜见周叔父。今日冒昧登门,没提前递帖子,还望叔父海涵。”他刻意把“叔父”二字咬得轻些,那是当时父亲带他赴宴时,喊惯了的称呼。
“哎,快起来!”周县令伸手虚扶,指尖碰到萧翊的胳膊,只觉那布料下的肩骨硌手,“坐,快坐!小厮,沏雨前茶来,要昨儿从后山采的那罐!”
他引着萧翊落座,目光在萧翊脸上停了瞬,扫过他眼下的青黑,又瞥了眼身后垂手站着的石清。
石清的手始终按在腰侧刀鞘上,指节泛白,却没半分多余动作,周县令便没多问,只转头盯着门外,似在等茶。
小厮端着茶盘进来时,茶盏是粗瓷的,外壁印着简单的兰草纹。
周县令端起茶盏,先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叶,呷了一口,茶渍在盏沿留下一圈浅褐的印子。
他放下茶盏时,指腹蹭过那圈印子,缓缓叹道:“文远兄……北地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光景?自打今年春月中驿路便断了,长安的消息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老夫每次看州府的牒文,都揪着心。”
萧翊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的冰裂纹,声音压得低:“不敢瞒叔父,家父说要留京护驾,我等离开长安后便没了音讯。小侄带着家母、祖母,从洛阳绕着南阳走,路上遇着三回乱兵,祖母的簪子、母亲的银镯都当了,才换了些粮食……能到良德,全是侥幸。”
他说这话时,耳根微微发烫,不是羞赧,是想起路上祖母差点饿晕的模样。
周县令的眉头皱了起来,指节敲了敲桌面:“唉!文远兄是忠良,怎就遭了这乱世!”他顿了顿,语气软了些,“但你能护着家眷平安过来,已是天大的幸事——如今这世道,多少人家破人亡,能保全亲人,比什么都强。”
“叔父说得是。”萧翊抬眼时,眼底还带着点红,“正因小侄初来乍到,良德的乡规,官府的章程都摸不清,连去市集买米,都怕说错了话惹麻烦,才来求叔父指点。”
他绝口不提自己原有的官身,只把姿态放得极低,像个茫然无措的晚辈。
周县令捋着胡须沉吟,目光扫过萧翊攥紧的袖角。
那袖角补着块不同色的布,针脚还算整齐,该是家里女眷缝的。
“世侄不必慌。”他缓缓开口,“按州府的规矩,北边来的人都要去里正那儿登籍,防的是奸细混进来捣乱——这是制度,不是针对你。”
见萧翊点头,他又续道,“但你是文远兄的儿子,知书达理,只要守着本分,不跟那些没籍的流民凑在一起,官府断不会找你麻烦。这话,老夫替你担着。”
萧翊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忙起身再揖,膝盖差点撞到桌腿:“多谢叔父!小侄定当安分,绝不给叔父添乱。”
坐下时,他犹豫了片刻,指尖抠了抠桌角的木纹,才低声道,“还有件事……我们如今住在潭垌乡的友人家,一大家子挤在两间偏房里,夜里祖母起夜都不方便。想在城里租个小院,不用大,能住下四个人就好,只是不知哪里有合适的……”
“要寻住处?”周县令转头对侍立在门后的管家招手,那管家老何穿着灰布长衫,腰弯得像棵老柳树,“老何,城西桂花巷张举人的院子,还空着吗?”
老何忙上前一步,声音压得低:“回老爷,空着呢。张举人去年秋随儿子去韶州当教谕,把院子托给了牙行。那院子有三间正房,两间厢房,院里还有棵老桂树,后墙跟种着片薄荷,夏天凉快,也清净。”
周县令点点头,对萧翊道:“那院子老夫去过,瓦不漏,墙也没裂,张举人走前还让人把窗纸全换了。租金按市价来,一钱银子一个月,老夫让老何陪你去牙行,他跟那牙行的王掌柜熟,保准不让你多花冤枉钱。”
萧翊心里暖了暖,可一摸怀里空空的布囊,脸瞬间红了——路上最后一点银子,昨天给祖母抓药花光了。
他攥着袖角,指腹蹭过补丁的针脚,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叔父的恩情,小侄记在心里……只是我们南逃时,财物都被乱兵抢了,如今实在拿不出租金,这……”
周县令看了他一眼,抬手摆了摆,袖口扫过桌角的瓷瓶,干莲蓬晃了晃:“钱财是身外之物,人安安稳稳的才重要。”
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时露出几锭碎银子,“这里有十钱银子,你先拿着付租金,剩下的买些米粮。等你日后安稳了,再还老夫也不迟。”
萧翊的眼睛热了,忙起身接过布包,布包的粗布磨得手心发暖:“多谢叔父!小侄日后定当报答!”
正事谈完,周县令端着茶盏,似不经意般叹了口气:“说起来,犬子周承恩去年也去了长安,跟潭垌沈家的谷雨一起考童子科。谁知刚到京,就听说科考延期了,如今也滞在那儿,半年没捎信回来。老夫夜里批改公文,总想起他走时,还吵着要带岭南的蜜饯……”
他说这话时,指尖无意识捻着胡须,眼角的红血丝更显了。
萧翊握着布包的手紧了紧,轻声安慰:“叔父宽心,周承恩贤弟聪明,定能在京里寻个安稳住处。等驿路通了,他一准会带着蜜饯回来,给您请安。”
又闲谈了几句岭南的气候,说及近来总下骤雨,周县令还叮嘱萧翊出门记得带蓑衣。
萧翊见日头偏西,便起身告辞,周县令送他到二门,手里攥着把没打开的折扇,扇骨是竹制的,泛着浅黄的包浆:“若有难处,就差人来县衙说一声。对了,近来有零散流民从北边过来,你住在乡间,夜里多留意些门户。”
萧翊应着,跟着石清往外走。经过门房时,听见里面两个杂役在低声嘀咕,声音被蝉鸣盖了些:“老爷昨晚还在佛堂陪夫人跪到半夜,大少爷没消息,夫人眼睛都哭肿了……”
“可不是嘛,听说北边乱得很,流民都往南逃,大少爷想回来也难……”
萧翊脚步顿了半秒,随即又往前走,只是攥着布包的手,指节泛了白。
出了巷口,老何已拎着个竹篮等在那儿,篮子里放着张写了地址的纸条。
萧翊对石清低声吩咐:“你跟老何去看院子,记着看看厢房的窗户牢不牢,院里的井干不干净。我先回潭垌乡,把银子给祖母她们送去。”
石清点头应下,跟着老何往城西走。
萧翊独自往乡路走,日头把地面晒得发烫,鞋底沾着的泥块渐渐干硬。
他抬头看了看天,云层比早晨厚了些,泛着铅灰色,像是要下雨。
怀里的布包贴着心口,暖得他心里发沉。
周县令的情,周承恩滞留京城的事,流民的消息,像三颗石子落进水里,漾开一圈圈的思绪。
他加快了脚步,青布直裰的下摆扫过路边的野草,带起些草屑。
得尽快把银子送回去,还得跟小满说说周承恩的事。
或许,这是他们在良德扎下根的契机。
乱世里的路难走,但眼下这一步,总算踩稳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