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黑石峒至长江襄州段,直线千里,实则需翻越大庾岭的层峦叠嶂,涉过珠江支流的湍急浅滩。
郎岩跨下的俊马已是精疲力竭,马蹄磨出的毛边沾着暗红血渍,口鼻间喷着粗重的白气,可背上的人却依旧脊背挺直。
将近二十日日夜兼程,他身上那件俚人特色的靛蓝染布衣袍早已看不出原色,下摆糊着半干的泥点,袖口磨出毛边,连束发的麻布带都松垮地垂在颈后。
眼窝泛着青黑,下颌冒出细密的胡茬,唯有那双猎鹰般的眼眸,在扫过江岸村落时,依旧锐利得能穿透晨雾。
甫一踏入襄州下游地界,郎岩便没敢停歇。他取出黑石峒在沿途经营的隐秘信物——一块刻着蛙纹的竹牌,辗转找到城外山坳里的俚人猎户。
不多时,几个身着短打、脚踩草鞋的汉子便四散而去,沿着江岸的渔村、驿站、甚至废弃的渡头,细细打探“坠江被救、额角带伤的年轻汉家女子”。
线索却一次次落空。先是有渔人说见过穿蓝布衫的女子被冲走,寻去时只找到半块撕碎的布料,并非小满常穿的细棉布;后有山民称救过相似的人,赶到时却只见空荡的草棚,只剩灶台上未冷的药渣。
每一次燃起的希望被冷水浇灭,郎岩攥着竹牌的指节便更用力一分,直到掌心被边缘硌出深深的红痕。
他从不敢深想那个最坏的结果,只凭着一股近乎执拗的念头,把搜寻范围越扩越大。
这日黄昏,一个樵夫带着酒气的指点,终于让他看到了微光:“深山坳里有间猎户屋,前几日路过,好像见过个脸白的姑娘……”郎岩当即翻身上马,黑马在山道上疾驰,蹄子踏碎落叶的声响,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木屋孤零零立在坳口,朽坏的木门虚掩着,被晚风推得吱呀作响。
郎岩的心猛地一沉,翻身下马时动作都失了往日的稳健,快步上前一把推开木门。
屋内空无一人,只有火塘里积着厚厚的冷灰,蛛网在房梁上轻轻晃动。
可下一秒,郎岩的呼吸骤然停滞——空气中飘着一缕极淡的药草香,带着水汽的淡苦,是他曾教小满辨认过的肿节风,专治跌打损伤、消肿化瘀。
那味道太熟悉,像是小满指尖曾沾过的气息,隔着时光飘来,狠狠撞在他心上。
“少主。”手下巴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谨慎。他刚检查完屋外,指着屋檐下堆得整齐的干柴:“柴火还潮着,像是知道要下雨提前收的,屋檐下的鱼干也没发霉,离开应不超过两日。”
不超过两日!郎岩的心脏疯狂跳动起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他俯身细细查看,火塘边散落着几块沾着药汁的布条,墙角堆着半捆还没来得及劈的木柴,灶台上倒扣着一只陶碗,碗沿还沾着野菜片——一切都透着生活的痕迹,且毫无慌乱逃离的迹象。是她,一定是小满在这里待过!
“追!”他猛地直起身,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微微发颤,指节指向南方,“他们必是往良德去了!循着踪迹,快!”
黑石峒的子弟皆是山林追踪的好手,即便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雨,也挡不住他们的眼睛。
被踩断的枝条断面新鲜,切口朝向南方;泥地上的脚印深浅不一,有成人的布鞋印,有孩童的小脚印,还有一道拖着的浅痕,该是伤者借力留下的;荆棘丛里勾着一缕米白色的细布丝,质地柔软,正是汉家女子常穿的布料。
这些细碎的痕迹,在郎岩眼中连成了清晰的轨迹,指引着他一路向南。
他们的速度远比小满一行人快得多。黑马在山道上疾驰,风灌进郎岩的衣襟,带着草木的清香,可他却觉得呼吸都带着颤抖的期待。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见到她时该说什么,是先问她的伤势,还是先告诉她自己赶了多少路?
终于,在一处地势稍缓的山林边缘,郎岩猛地抬手,黑马应声立定,前蹄在地上刨出浅坑。
他看见了。
不远处的山道上,几个身影正蹒跚前行。
哑奴高大的身影护在左侧,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个纤细的人——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裙,额角贴着深色的药布,脸色苍白得像纸,可那熟悉的侧脸轮廓,哪怕隔着十几步远,郎岩也绝不会认错。
是小满!活生生的、就在眼前的小满!她身边还跟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郎岩,像是憋了二十日的气息终于得以释放。
他的耳中一阵轰鸣,指尖发麻,几乎要翻身下马冲过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确认这不是幻觉。
张了张嘴,那声在心底演练了无数次的“小满”,已然顶到了喉咙口。
可就在这一刹那——
右侧的树林里突然冲出一道身影,像失控的奔马,带着撕心裂肺的呼喊,抢先一步扑了过去:“小满——!!!”
郎岩的动作猛地僵住,刚要出口的呼唤卡在喉咙里,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那道身影——是萧翊!
那个长安的官家子弟,此刻头发散乱,衣衫褴褛,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温文尔雅?他疯了一般冲到小满面前,不等她反应,便狠狠将她拥入怀中。
那拥抱太用力,萧翊的指节几乎要扣进小满的后背,肩胛骨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小满显然被惊住了,身体猛地一僵,双手下意识地抵在他胸前,却没推开。
郎岩站在原地,清晰地看见萧翊埋在她颈间的脸,看见他肩膀剧烈的起伏,听见他语无伦次的哽咽,那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濒临崩溃的后怕,是他从未在萧翊身上见过的、近乎偏执的浓烈情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郎岩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猛地窜起,顺着脊椎爬上头顶,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方才还沸腾的狂喜,此刻尽数化为尖锐的刺痛,密密麻麻地扎在心脏上。他僵在原地,像被钉在了马背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看见小满最初的错愕褪去后,眼眶渐渐红了,有泪水从眼角滑落;看见萧翊慌乱地抬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擦过她的脸颊,动作珍重得像对待稀世珍宝;看见那个叫福安的小厮扑过来,对着小满嚎啕大哭,语无伦次地说着“吓死奴才了”;甚至看见哑奴沉默地护着那个小女孩,眼神平静,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原来,萧翊也回来了。
原来,这个长安城里养尊处优的少爷,也能为了她,冒着乱世的风险折返千里。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这些日子里,他们之间早已沉淀了这样旁人无法介入的羁绊。
郎岩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一点点用力揉碎。
尖锐的疼痛伴随着深沉的苦涩,顺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喜欢小满,在她救他的那一天,这份喜欢就悄悄扎了根。
他知道小满对他并非无意,否则当初不会在他被迫接受族中安排的婚事时,刻意避开他——那不是怨恨,是她的清醒,是她不愿让他在他的责任与身份上为难。
她把一切都藏在心里,隐忍又通透。
他原本以为,等处理好俚人各部的纷争,推掉那桩婚事,总能找到跨越身份鸿沟的办法。
他甚至想过,等找到她,就告诉她黑石峒的山有多青、水有多甜,能容得下她的所有,容得下她的安稳。
可现在,眼前的一幕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他所有的谋划。
萧翊那个不顾一切的拥抱,那些汹涌的情绪,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有些东西,他终究是错过了。
或许,他从来就没有真正拥有过站在她身边的资格。
黑石峒未来峒主与汉家商女之间的墙,不仅他跨不过,也早已把小满推远了。
而萧翊,至少在这一刻,冲破了所有束缚,紧紧抱住了她。
“少主……”巴隆担忧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看着郎岩瞬间变得苍白的侧脸,以及紧攥缰绳、指节泛白的手,欲言又止。
郎岩猛地抬手,制止了他的话。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远处那个纤细的身影上,近乎贪婪地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她抬手擦眼泪的弧度,她对着萧翊轻轻摇头的模样,甚至她被风吹起的发梢。
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她,牢牢刻进心底,当成最后的念想。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决绝地,后退了一步。俊马似乎察觉到主人的情绪,不安地刨了刨蹄子。
他抬手按住马背,借着阴影的掩护,彻底隐入了茂密的灌木丛后。
所有的激动、狂喜、担忧,在这一刻尽数化为冰冷的灰烬。胸口只剩下一片空洞的疼,像有寒风呼啸着穿膛而过。
他沉默地转身,声音低沉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只对着巴隆和身后的手下,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我们走。”
背影挺得笔直,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刚才那个险些失控冲出去的人不是他。
只有紧攥的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以及周身散发出的、压抑到极致的寂寥与痛楚,泄露了他未曾言说的心事。
马蹄声渐渐远去,在山道上留下浅浅的蹄印,又被晚风吹来的落叶悄悄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