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山林，白日里有暖意却不滞闷，山风穿林时还带着草木的清润，木屋藏在老槐树后头，荫凉裹着木屑的淡香，倒比外头更舒爽些。
小满在那张铺着粗布褥子的木床上，一躺便是好几日。
她试过起身——手撑着木床板刚抬半寸，额角的胀痛就顺着太阳穴往下窜，眼前瞬间蒙了层白影，耳里嗡嗡响，胃里跟着翻江倒海，她赶紧又躺下，胸口喘得发慌。右侧额角的肿包还没消，青紫色裹着些暗红，按不得碰不得，稍动一下，整颗脑袋都像灌了铅，沉得要坠下来，连带着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她心里清楚，这次伤得不轻——前阵子在江水里染的那场大病，本就把她的底子掏得空了，如今摔这一跤，更是雪上加霜。哑奴虽然不说话，但是做事周到，所以她这些天被照顾的很好。
这些天他不知从哪片坡上寻来几株带绒毛的蒲公英，还有青黛色的草药，石臼里捣得簌簌响，汁液泛着浅绿，混着溪水浸了干净的粗布巾。
每次换药，他都蹲在床边，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她，布巾裹着药泥触到额角时，凉得人轻轻一颤，那股清苦的药味钻进鼻子，倒让胀痛松快了些。
他每日还会去溪边钓鱼，或是往山林里走一趟，有时拎回只肥嫩的山鸡，有时是只灰扑扑的野兔，炖在粗陶锅里，汤熬得奶白，混着切碎的野菜，用小木勺舀着，和小草一起喂她喝——他怕烫着她，每次都会先吹凉了才递到嘴边。
小草是这压抑日子里最鲜活的光。这六七岁的小姑娘，眼里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却早经了失去至亲的痛。
夜里小满常半梦半醒间听见动静——被子里传来压抑的啜泣，细得像蚊子哼，却一下下扎在人心上，她想伸手拍哄，胳膊却重得抬不起来。可到了白天，小草又像换了个人，脸上总挂着笑，叽叽喳喳的，像只停不住的小麻雀。
她会凑到床边，举着草编的小兔子给小满看：“姐姐你瞧！我编的兔子，就是耳朵有点歪，我拴了细藤，能拎着走呢！” 哑奴钓着大鱼时，她会跑得小短腿直晃，嚷嚷着：“姐姐姐姐！哑奴叔叔钓了条好大好大的鱼！银闪闪的，尾巴扑腾得水花到处溅！” 傍晚太阳落进山坳时，她又会扒着门框喊：“姐姐快瞅！天上的云都红啦，像染了胭脂，还有几只鸟往云里飞呢！”
她还总自告奋勇帮哑奴做事——小手捧着粗瓷碗，碗沿沾着点水珠，端着半盏温水小心翼翼地挪过来，眼睛亮晶晶的，等着小满夸她一句。要是没什么事，她就趴在床边，用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满的额角，小声问：“姐姐，头还疼不疼呀？小草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说着就鼓着小嘴，气息带着点奶味，轻轻扫过额角的伤处，认真得像在做什么大事。
小满看着她这副努力装成小大人的模样，心里又软又酸。她想笑，嘴角刚弯一点，额角就扯着疼，只能勉强挤出个浅淡的笑，用还能动的那只手去摸小草的头——手指刚碰到她枯黄的发梢，就没了力气，只能轻轻蹭了蹭，这点动作，几乎耗尽了她攒了半天的劲。
身体的虚弱让她大多时候都昏昏沉沉，可只要意识清醒，焦灼就像藤蔓似的，缠着心尖往上爬。
她算着日子：阿娘和谷雨他们坐吴家的商船，要是顺顺当当的，这会儿该过了洞庭了，再走些时日，就能进岭南地界。吴家的船快，走的又是安稳的水路，没意外的话，最多大半个月，就能回良德的家了。
可她呢？她和萧翊原本计划走陆路，本就要翻山越岭，还要躲着沿途的混乱，应付层层盘查，走得慢。如今她又在这儿耽搁了这么久——世道越来越乱，北方的消息断断续续传过来，说物价飞涨，到处人心惶惶，路上指不定有多少变数。
萧翊他们现在走到哪了？那天在江边，混乱里她坠进江水，最后一眼看见的，是萧翊目眦欲裂的模样，他要往江里冲，却被家里人死死拖住。
后来呢？他有没有继续赶路？他带着他祖母、母亲和妹妹，还有福安、赵大，一大波子人，目标显眼，走得定然慢。他们安全吗？有没有遇到麻烦？
一想到这些，小满就急得心口发紧，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过去。
她拉过哑奴的手，在他掌心比划“走”，又指了指山林外的方向，眼神里急得发颤。一时之间，她都忘了哑奴是能听到她说话的，最近头太疼，还比划惯了。
可哑奴看着她苍白得没血色的脸，又看她坐一会儿就忍不住蹙眉忍眩晕的模样，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他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额角，又指了指山林深处，弯着食指和中指做了个“野兽爪”的手势，再指了指她的腿——意思再明白不过：伤没好，外面乱，走不得。
小满知道他说得对。以她现在的样子，恐怕刚走出这片山林就会倒下，反倒成了哑奴和小草的拖累。可心里的急，怎么也压不下去。
这天她精神稍好些，额角还疼，但那种天旋地转的眩晕轻了不少。
在小草的搀扶下，她挪得极慢，每走一步都要歇口气，终于挪到了门口，靠在门框上坐下。
阳光透过梧桐叶洒下来，光点在地上晃悠悠的，山风裹着野蔷薇的香气吹过来，拂在脸上凉丝丝的。
不远处的溪边，哑奴正蹲在青石上处理鱼，石刀刮着鱼鳞，银闪闪的鳞片落进溪水里，被水流卷着漂远。小草依偎在她身边，小手捏着根狗尾巴草，在地上扫来扫去。
小满看着眼前的平静，心里却还在算日子，还在想远方的亲人。归家的念头，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
她得尽快好起来，尽快离开这里——岭南的良德，有她的家；而北方那些未知的动荡，更让她没法安心待在这山林木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