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冬日并无严寒,但黑石峒主楼的书房内,气氛却比屋外湿冷的空气更显凝滞。
郎岩独自坐在案前,指尖捻着一枚薄薄的、经过特殊药水处理才显影的密信,眉头紧锁,棱角分明的脸庞在跳动的油灯光晕下显得格外深邃。
案几上,散乱地铺着好几封类似的密报,有的来自长安,有的来自北方各处的俚人暗线。
字里行间,充斥着“粮价飞涨”、“关卡戒严”、“军马频繁调动”、“流言四起”等字眼,拼凑出一幅山雨欲来的混乱图景。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其中一封来自长安的密报上。上面不仅简述了北方的震动,还额外附了几行关于西市某些糖料、杂货铺子近期的异常动向——几家与沈小满有往来、原本销路尚可的铺子,近月来皆以各种理由减少了订货,甚至有掌柜私下透露,受了“上面”的敲打,暗示其与某位“商贾女子”保持距离。
郎岩的指尖猛地收紧,薄薄的纸笺被捏出褶皱。小满……她在长安,竟遇到了这等麻烦?是寻常的商业倾轧,还是……抑或是被那京城里更庞大的漩涡无意中波及?
一想到她一个女子,带着幼弟,在异乡孤立无援地面对这些暗地里的手段,可能正为生计发愁,可能正担惊受怕,郎岩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泛起尖锐的疼痛和一股难以遏制的焦躁。他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往长安,将她护在羽翼之下。
但他不能。
他是郎岩,是黑石峒的少峒主,是数千俚人族众公认的继承人。他的目光从密报上抬起,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峦。
这里,有他的责任,他的根,他必须守护的族人。
阿爸上次中毒后,近来身体大不如前,言语间已多次流露出想将峒主之位正式传予他,自己退居幕后颐养天年的意思。
而四弟郎坤,看似安分,实则小动作不断,私下里没少借着父亲对汉人政策的疑虑和部分保守寨老的不满,暗中积蓄力量,蠢蠢欲动。
外有北方巨变将起,内有继承之争暗涌。此刻他若离开黑石峒,无异于将权柄拱手让人,更可能将整个部族置于险境。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那份关于小满的担忧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他的手指敲击着桌面,目光变得锐利而清醒。北方一乱,中原王朝必然无暇南顾,这对岭南的俚人诸峒来说,既是机遇,更是巨大的挑战。
机遇在于,来自朝廷的直接压力和盘剥可能会减轻。但挑战更为严峻:朝廷控制力减弱,地方势力、邻近豪强乃至其他俚人峒寨,都可能趁势而起,争夺地盘、盐泉、山林!乱世之中,弱肉强食的法则会更加赤裸裸。
“俚人该如何自处?”郎岩低声自问,眼神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他铺开一张粗糙的岭南地图,手指在上面划过。
“首先,必须自保。”他沉吟道,“黑石峒险要,易守难攻。需立刻加派人手,加固各处隘口哨卡,储备滚木礌石。所有青壮,农闲时加倍操练,弓弩刀牌,皆不可懈怠。”
“其次,粮草为根本。”他想起自己之前力排众议,试图与山下汉村共享资源、扩大耕作的计划,此刻更觉其必要。“必须扩大囤粮!不仅是峒内,还要暗中向关系和睦的附庸小寨收购余粮。盐泉产出,也要加大开采,盐在乱世比金银更硬通货。”
“其三,合纵连横。”他的手指点在地图上几个邻近的峒寨,“白藤峒那边……郎坤与贝莎的联姻或许能暂时稳住他们,但不足以信赖。需暗中联络与白藤峒有宿怨的青狼峒、溪水峒,形成掎角之势,共御外侮。必要时,甚至可以拿出部分盐利共享,换取支持。”
“其四,信息。”他看了一眼那些密报,“通往北方的各条商道、小路,必须牢牢掌握在我们手中。增派探子,不惜金银,我要第一时间知道北方确切的战况、朝廷的动向,以及……任何可能南下的溃兵或流寇的消息!”
一条条应对策略在他脑中清晰起来。他知道,这将是一条艰难的路,必然会遭到父亲和保守寨老们的反对,也会与四弟的势力发生更激烈的冲突。
但他别无选择。乱世将至,要么带领黑石峒杀出一条生路,变得更加强大;要么就只能等着被更强的势力吞噬瓜分。
至于小满……
郎岩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封密报上,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不能亲自去,但绝不能置之不理。
他取过一张新的信笺,提笔蘸墨,字迹凌厉果断:
“长安之事,悉知。勿虑铺面琐事,保重自身为要。闻北地不靖,恐生变乱,速囤粮药,深居简出,远离是非。若有急难,可持此信物往西市‘百味斋’寻陈掌柜,彼或可助一二。岭南亦将起波澜,吾身处漩涡,暂难脱身。万望珍重,待时局稍定,必亲往长安。”
他写下“百味斋”时,眼中闪过一丝莫测的光。他知道陈掌柜背后是贤王,此举或有风险,但眼下顾不了那么多。他必须确保小满有一条在危急时刻或许能求援的门路。
写完信,他用特殊药水处理过后,封入细竹筒,唤来绝对心腹的传讯俚兵:“以最快速度,送往长安。”
俚兵领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郎岩走到窗边,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拳头缓缓握紧。小满,再等等我。等我稳住黑石峒,扫清内患,必有与你重逢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