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房中，小满关紧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方才在谷雨面前的坚毅瞬间瓦解。身体顺着门板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黑暗中，她紧紧环抱住自己，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暖意。
巨大的震惊和迟来的悲伤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几乎将她溺毙。
祖父……沈砚……农部小吏……顶罪……平反……岭南……
这些字眼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那些模糊的童年记忆里，祖父偶尔会望着北方出神，她只当是老人思乡。后来，谷雨要考童子科的时候，虽然知道了些，但是架不住被人拿这事来威胁。
愤怒再次灼烧起来，但这一次，混杂着更深、更尖锐的无力感，刺得她心口发疼。
长安！这煌煌帝都！它向谷雨敞开了求学的大门，却又在门内布满了荆棘与陷阱。
赵茂那样的膏粱子弟，仗着父祖荫蔽，便可肆意践踏他人尊严，污人清白！那个神秘的斗篷人，更是阴险如毒蛇，精准地扼住了谷雨最致命的弱点——童子科的资格！
而自己呢？小满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苦涩和自省。
“靠别人……我似乎总是在依靠别人才能迈出一步……”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痛苦难堪的虚弱。
在岭南，是郎岩的帮助，才让她那点吃食生意得以实现规模种植和生产。到了长安，从找地、安顿、开作坊，再到谷雨能拜入周司业门下……桩桩件件，背后都离不开萧翊的鼎力相助。虽说名义上是合作，但萧翊出的力，远非“合作”二字所能涵盖。农庄的顺利，谷雨求学的机会，几乎都是他穿针引线、奔走周旋的结果。
她真正靠自己立起来的，有什么？是那点种植和经营的手艺？是那份不甘人后的倔强？
可在这等级森严、“士农工商”壁垒分明的长安城，一个“商”字便足以将她钉死在末流！纵使她作坊的酱料再香醇，柳林庄的磨坊再红火，在那些高门贵胄眼中，也不过是“操持贱业”的逐利之徒，天生就矮人一截。谷雨顶着“商贾”和“祖父流放”的双重污名，在这长安城，简直是行走在悬崖边上！
攀附权贵？这个冰冷的词再次浮上心头。难道这就是唯一的出路？在这皇城根下，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尚且艰难，何况她这商户之女？想要真正站稳脚跟，护住谷雨的前程，似乎只有攀附上一棵大树，借其荫蔽。
周司业家……小满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位清矍的老人。
虽然已致仕荣养，但他身为前国子监司业，桃李满天下，在士林清流中声望极高。他的话，在那些真正有分量的人面前，依然有着千钧之力。若能得其庇护，哪怕只是一句公正的评价，或是对谷雨学业的肯定，都足以震慑宵小，为谷雨撑起一片空间。
可是……如何攀附？拿什么攀附？金银？周府清贵，未必看得上。作坊的份子？人家未必稀罕。难道要像那些钻营之人一样，日日请安，曲意逢迎，甚至……她不敢深想。
这念头本身就让她感到一阵屈辱和迷茫。攀附，意味着低头，意味着将自己的命运和谷雨的前程，寄托在别人的一念之间。这与她骨子里那份想要真正靠自己站起来的倔强，是如此格格不入。
深秋的寒意透过门缝钻进来，小满打了个冷颤。她扶着门板，缓缓站起身。
窗外的月光清冷地洒在地上，映照着她苍白而迷茫的脸。前路茫茫，她像一只误入巨兽巢穴的幼兽，孤立无援。站起来……靠自己站起来……这条路，真的好难，好黑。而攀上周家这棵大树，似乎成了眼前唯一可见的、能庇护谷雨的浮木。这选择，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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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良德·开云大山下
同一片月光，洒落在万里之外的岭南道良德县。
开云大山如同沉默的巨人，守护着山脚下一座融合了俚汉风情的院落。坚固的夯土墙覆着青瓦，屋檐却带着几分俚人干栏式建筑的轻盈飞翘。旁边，一间明显是稍大的作坊静静矗立，尚未散尽的淡淡酱香和药草气息萦绕在清冷的秋夜里。
屋前，一道用粗大毛竹巧妙剖开、打通关节制成的引水管道，从半山腰蜿蜒而下。
山泉水在竹管中淙淙流淌，撞击着竹节，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大山温柔的絮语。
竹管尽头，水流注入一个石砌的小池，又顺着暗渠流走，滋养着屋旁的菜畦。
院子里，几排宽大的木架在月光下静立。白日里，这些架子上必定铺满了各色晒制的花朵骨朵，如金银花、茉莉等和寻常药草（如紫苏、薄荷、艾草等，此刻却空空如也。
岭南的秋夜虽不如北方寒凉，但湿气重，蚊虫滋生，入夜前必须将晾晒的药材收入作坊内，以防受潮或被虫蛀。
其中一株小满亲手种下的丹枝树苗，经历了一个夏季的雨水和秋日的滋养，明显蹿高了一截，稚嫩的枝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主屋的窗棂上，透出一豆昏黄的灯火，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温暖而执着。
屋内，小满娘还未歇息。她坐在油灯旁，手中紧紧捏着一封已经翻看得有些毛边的信笺。
这正是小满月余前从长安托驿使送来的平安家书。岭南路远，山高水长，这封信跨越千山万水，在路上足足走了一个多月，才终于抵达这开云山脚。
信不长，只道平安抵达，安顿好了，也有人照顾着。一切安好，勿念。字里行间透着忙碌和疲惫，却极力报喜不报忧。即便如此，沈林氏也反反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仿佛能从这寥寥数语中，触摸到远在长安的一双儿女的温度。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她低声呢喃着，布满薄茧的手指轻轻抚过信纸上女儿熟悉的字迹。悬了几个月的心，总算稍稍落了地。
想到作坊，小猫娘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小满走前安排得很妥当。金花那丫头，泼辣能干又有情义，如今是货栈的管事，把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阿远那孩子，老实肯干，以前就喜欢跟在小满身后帮忙，现在负责送货和对外联络，和金花一个主内一个主外，配合得极好。听说邻近几个县的货栈、甜食铺子酒楼都开始要他们的酱料，糖块和豆芽什么的了，生意比小满在时还红火了些。
更让小满娘心头宽慰的是，金花和阿远这两个孩子，朝夕相处，互相扶持，似乎……好事将近了。金花看阿远的眼神，阿远提起金花时那憨厚的笑容，瞒不过过来人的眼睛。这或许也是小满那丫头乐见其成的吧？毕竟金花的心意，小满一直都知道。
“孩子们都出息了……” 小满娘轻轻叹了口气，欣慰中又带着对远方儿女的牵挂。想着长安居大不易，物价定比岭南高，两个孩子肯定处处要花钱。她盘算着，最近货栈进项不错，明日就让金花再支些银钱，托可靠的商队给长安捎去。
夜已深，窗外的虫鸣愈发清晰。小满娘小心地拿起一根细长的铜签，轻轻拨了拨灯盏里那截特制的蜡烛。这种蜡烛内部嵌了细小的隔断，燃烧到特定位置便会自行熄灭，省得夜里惦记。
橘黄色的火苗随着她的拨弄跳跃了几下，映着她眼角细密的皱纹和眼中深沉的思念。
做完这些，她才吹熄了灯芯旁最后一点摇曳的光亮，只留下那截特制的蜡烛兀自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