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别来无恙？”
郎岩那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平静和难以言喻的距离感，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小满的心尖上。她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和失落。别来无恙……如此生分，仿佛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而非曾并肩历险、互有援手的过往。
“阿……郎少主，”小满压下心绪，她本能想叫阿岩的，但是……还是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多谢挂念，一切尚好。请进。”她侧身让开门口。
郎岩微微颔首，带着一身与长安格格不入的山林气息，迈步走进静园的小院。巴隆如同影子般守在门外。春杏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连忙小跑着去厅堂准备茶水，眼神却忍不住偷偷瞟向这位气势迫人的俚人少主。
厅堂内落座。春杏奉上茶水后，并没有如往常般退下，而是垂手恭敬地站在小满身侧稍后的位置，目光低垂，但姿态明显是在守护——男女有别，她不能让小姐单独与这位陌生的外男相处。
郎岩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目光落在小满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却又很快移开，仿佛只是例行公事。“长安秋凉，比岭南冷燥。这几日，可还习惯？”他开口问道，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关切。
“尚可。春杏很周到，萧公子也……帮衬良多。”小满斟酌着回答，刻意提了萧翊的名字，自己也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心理。
郎岩端起茶杯，指节分明的手握着青瓷杯，指腹上带着习武和劳作的薄茧。他沉默了片刻，厅堂里一时只剩下茶水氤氲的热气。气氛有些凝滞。
终于，他放下茶杯，深邃的目光重新看向小满，似乎下了某种决心。他没有多言，只是伸手探入自己那件深靛色麻葛短衣的襟口内侧，从贴近心口的位置，取出一个用靛蓝色粗布仔细包裹着的小小物件。那布的颜色与他衣服相近，显然是为了贴身携带不显眼。
他将布包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轻轻推了过去。动作带着一种郑重的仪式感。
“给你的。”他的声音低沉依旧，却似乎多了点别的什么，“及笄之礼，迟了。”
小满的心猛地一跳。她看着那个小小的布包，手指有些迟疑地伸过去，解开系着的布结。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锦盒。再打开锦盒——
一支通体莹润、洁白无瑕的羊脂白玉簪，瞬间映入眼帘！
簪身线条流畅优雅，簪头并非繁复的花样，而是几朵玲珑剔透、栩栩如生的桂花！花瓣层叠舒展，蕊心微吐，仿佛能闻到那清冷的甜香。玉质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雕工更是精绝，每一处细节都圆润饱满，巧夺天工。这绝非市井之物，一看便知是价值不菲的珍宝。
小满的呼吸都停滞了。岭南桂花开在小满之后不久，她名字里的“小满”……他竟记得！这簪子……太贵重了！也太……暧昧了！
“郎少主！”小满像被烫到般，猛地合上锦盒盖子，推了回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这太贵重了！小满……受之有愧！及笄之礼，家母已有银簪相赠，心意已领，实在不敢当此厚礼！” 她低垂着眼睫，不敢看郎岩的眼睛。贝莎的身影，峒寨夫人的身份，俚汉的鸿沟，如同无形的墙，让她本能地抗拒这份过于沉重和不合时宜的馈赠。
郎岩看着被推回的锦盒，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黯然，但转瞬即逝。他没有收回，也没有再推过去，只是用那低沉平稳的声音道：“一支簪子而已，不值什么。收着吧。权当……是黑石峒对你和你阿娘当日援手的谢礼。不必多想。”
“可是……”小满还想拒绝。
“阿姐！阿岩哥！”就在这时，东厢房的门被推开，谷雨揉着眼睛走了出来，显然是刚才的动静吵醒了他。看到郎岩，谷雨顿时睡意全无，惊喜地跑过来，“阿岩哥！你真的来了！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谷雨的热情瞬间冲淡了厅堂里微妙而紧绷的气氛。他跑到郎岩身边，熟稔地拉着他的胳膊，小脸上满是兴奋：“阿岩哥，你什么时候来的？阿姐说你在京城也有地方住？真好！萧哥哥也帮了我们好多……”
看着谷雨纯真无邪的笑脸，郎岩冷硬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他抬手，有些生疏地揉了揉谷雨的头：“嗯，来看看你。功课如何？”
“在温书呢！后天还要去见一位很厉害的先生！”谷雨叽叽喳喳地说着。
小满看着弟弟和郎岩的互动，心中百感交集。郎岩确实帮过他们太多，多得无法计算。拒绝，显得不近人情；接受，这簪子的意义又让她心乱如麻。最终，在谷雨欢快的言语中，在那句“不必多想”的压力下，她默默地、重新将那个装着玉簪的锦盒握在了手心。指尖传来玉盒微凉的触感，沉甸甸的，仿佛压在了她的心上。
郎岩没有久留。他留下了一些用竹筒或小陶罐装着的俚人特制药丸，上面贴着简单的标签：“驱寒”、“安神”、“外伤止血”、“蚊虫叮咬”。交代了用法和存放的地方，最后叮嘱着有什么事去城西归义坊找人，又嘱咐谷雨安心备考。
临行前，他深深看了小满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作一句：“保重。”便带着巴隆，如来时一般，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送走郎岩，小满握着锦盒，心中五味杂陈。春杏看着小姐失神的模样，也不敢多问，默默收拾着茶具。
然而，静园的门刚关上没多久，还没等小满理清心绪，门外又响起了叩门声。这次的声音沉稳有力。
春杏再次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惊得差点又忘了行礼！门外是一位身着深青色圆领常服、头戴黑色幞头、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而带着审视意味的中年官员。他身后跟着两名穿着体面青衣、捧着东西的随从。春杏认得这身常服的品级，也认得这位大人——正是萧府的主人，萧明远萧大人！
“萧……萧大人！”春杏慌忙福身行礼，声音都变调了。
屋内的谷雨和小满闻声也立刻走了出来。小满心中一惊，连忙拉着谷雨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民女沈小满（小民沈谷雨），拜见萧大人！” 她们住的可是人家的房子！
萧文远微微颔首，目光如电，先是在朴素甚至略显寒酸的小院扫了一圈，然后精准地落在了小满和谷雨身上，尤其在两人身上那明显带着岭南特色、在长安秋风中显得单薄且“土气”的葛麻秋衣上停留了片刻，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嗯，起来吧。”萧文远的声音沉稳，带着久居官位的威严。他的目光重点落在谷雨身上：“你便是沈谷雨？要考童子科的那个小童？”
谷雨有些紧张，但还是挺起小胸膛，恭敬地回答：“回大人话，正是小民。”
萧文远看着谷雨清亮的眼神和还算端正的举止，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满意，点了点头：“嗯，看着倒是个伶俐孩子，眼神清正。”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带着点无奈又好笑的意味，“不像我家那个不成器的猴崽子！这两日，为了你拜师周司业的事，那混小子可是把老夫缠得够呛！先是假模假式地给我捶背，那手劲儿，差点把老夫这把老骨头捶散架！又说什么要帮我抄录公文，结果趴在案上睡得口水流了一账本！最后没辙了，抱着老夫的腿耍赖，说什么‘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您老不出马，那小神童就明珠蒙尘啦’……哼，油嘴滑舌，不成体统！” 萧文远虽然板着脸数落，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对儿子无赖手段的无可奈何和隐隐的纵容。
小满和谷雨听得目瞪口呆，实在无法想象那个慵懒矜贵的萧翊抱着父亲大腿耍赖的样子！但是好像又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春杏更是拼命低头忍笑。
萧文远数落完儿子，目光再次落到谷雨的衣衫上，眉头又皱了起来：“周司业此人，学问是好的，但为人古板方正，最重礼仪形貌。你这身……”他摇摇头，“不成体统。后日登门，岂非贻笑大方？”
他不再多说，直接对身后的随从吩咐道：“去，让‘瑞福祥’的掌柜立刻带着最好的素色细棉和松江棉布过来，给这位沈小公子量身，赶制两套合身的儒生襕衫，要简洁大方。再给这位沈姑娘也量两身，选些素雅耐看的料子，按京城时兴的样式做。” 他眼光老辣，一眼就看出小满姐弟的窘迫和需求。
“是，老爷！”随从恭敬应下，立刻转身去办。
小满心中感激，但也有些不安：“萧大人，这……这太破费了！我们……”
“不必推辞。”萧文远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既住在此处，便是我萧家客人。莫要失了礼数，也莫要……让我那猴崽子白费了那番耍赖的功夫。” 他最后一句，带着点意味深长的调侃。
交代完毕，萧文远不再停留，仿佛只是来履行一项任务。他最后看了一眼局促不安却努力保持镇定的小满，又看了看眼神清亮透着感激的谷雨，微微颔首，便带着另一名随从转身离去，留下春杏和小满姐弟面面相觑。
“瑞福祥”是长安有名的成衣铺，效率极高。不到半个时辰，掌柜就带着伙计和几匹素雅的布料匆匆赶来。为谷雨量尺寸时，掌柜拿出几种儒生襕衫的样式图，小满仔细挑选，最终选定了一种最简洁、毫无纹饰的月白色细棉布襕衫和一件竹青色的备用。给小满挑选时，掌柜推荐了几款时兴的齐胸襦裙，花色或艳丽或繁复。小满看得直摇头，坚持道：“掌柜的，劳烦给我选最素净的料子，样式越简单越好。不要绣花，不要鲜艳颜色，方便行动为上。”
掌柜有些诧异，但还是依言拿出几匹素色棉麻和细葛布：一匹是雨过天青般的淡蓝色，一匹是温和的秋香色，还有一匹是沉稳的灰褐色。小满最终选了淡蓝色和秋香色的布料，要求做成最普通的交领窄袖上襦配及踝长裙，没有任何多余装饰。
量完尺寸，掌柜保证后日一早必能将新衣送来。送走掌柜，小满看着桌上那个装着玉簪的锦盒和萧明远送来的布料样卡，心中滋味难言。
长安的日子，比她预想的更加复杂，也更加……充满了意想不到的转折。后日，谷雨要闯周司业的门，她的糖块要闯陈夫人的宴，而她，也要开始学着在这座煌煌京都里，披上合适的“衣裳”，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