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灶屋里就弥漫着一股令人舌底生津的酸冽气息。
娘小心地揭开大肚陶瓮的封盖，一股混着山姜和香茅清香的酸香猛地窜出，瓮里是刚腌足日子的俚人酸笋芽。笋尖嫩黄微透，浸润在清澈微浊的酸汤里，正是阿岩留下的古法方子腌出的好货色。旁边另一口小点的陶盆里，是昨日精心挑选、焯水去涩的长生果嫩芽，芽体肥白脆嫩，码放得整整齐齐。
小满麻利地将二十斤酸笋芽分装进两个干净的陶罐，又用洗净的芭蕉叶仔细包好一包长生果芽。她掂量了一下，心头沉甸甸的。
大姐惊蛰带着嗷嗷待哺的女女回来了，家里存的那点粟米煮糊糊都不够几天，更别提大姐伤了身子，也要买补身子的精米。四时楼的这笔酸笋钱，是救急的指望。长生果芽若能入掌柜的眼，更是意外之喜。
“路上当心，别跟人置气。”娘抱着哭闹的女女在屋里踱步，轻声叮嘱，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愁云。惊蛰坐在灶膛前的小凳上，眼神空洞，手里无意识地拨弄着柴灰。
“晓得了，娘。”小满应着，把陶罐小心地放进竹篓，背起沉甸甸的份量，踏着晨露未曦的山路，匆匆赶往良德县。
日头升高，晒得青石板路发烫。小满背着竹篓，额角沁出汗珠，终于望见了四时楼那气派的飞檐翘角。然而，还没走到门前，她的脚步就顿住了。
四时楼侧门旁，停着一辆熟悉的、沾满红泥的独轮车。
车旁站着的人，正是张家阿叔！他正费力地从车上搬下一个沉甸甸的大陶罐，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对着站在台阶上的四时楼掌柜连声道：“掌柜的，您瞧瞧！咱家新腌的酸笋！用的可是上好的野山笋尖，井水泡足了时辰，盐也是新买的青盐！保管比……比别家的够味儿！”
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穿着体面的绸布衫，眉头微蹙，眼神里带着生意人特有的挑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他并未上前，只是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打开瞧瞧。”
张叔连忙揭开陶罐的草盖。一股浓烈的、带着点闷浊的酸气立刻涌了出来，有些冲鼻。罐里的酸笋颜色偏暗，汤水也有些浑浊。
掌柜吸了吸鼻子，眉头皱得更紧：“这味儿……不对路。”他摆摆手，“张老哥，不是我不收。四时楼要的是俚人古法腌的酸笋，讲究的是那股子清冽爽脆、带山野气的酸香。你这……火候过了，盐也重，还掺了别的东西吧？不成，拿回去。”
张叔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涨得通红：“掌柜的！您再仔细闻闻！咱这可是下了大功夫的！俚人方子？哼，俚人方子也不是只有一家会！您别被……” 他话还没说完，眼角的余光恰好瞥见了背着竹篓走近的小满。
那股憋着的火气，像找到了宣泄口，猛地蹿了上来！这片山地本该是他的！这酸笋方子，更是小满娘当初用这婆方子从他手里“骗”走的！
张叔的三角眼瞬间瞪圆了，指着小满，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利的怨毒：“就是她！就是她们沈家！偷奸耍滑！掌柜的您可别被她们蒙了！她们那酸笋方子，指不定是偷的哪家的！她们能腌出什么好东西！”
小满心头一紧，脚步却未停。她深知此刻最重要的是把货安全交到掌柜手里，拿到救急的钱。她努力无视张叔喷火的目光和刺耳的指责，径直走到掌柜面前，微微躬身，声音尽量平稳：“掌柜的，您要的二十斤俚人酸笋芽，给您送来了。按老方子腌的，您验验货。”说着，她放下竹篓，就要去掀开自己带来的陶罐盖子。
“验什么验！定是假的！”张叔见小满不理他，更是怒火中烧，一步冲上前，竟伸手就要去扒拉小满的竹篓！“让掌柜看看，你那罐子里装的什么破烂玩意儿！”
小满大惊失色，这竹篓里不仅有两罐酸笋，还有那包脆嫩的长生果芽！她下意识地侧身护住竹篓，急声道：“掌柜！您看货！”她飞快地揭开一个陶罐的盖子。
顿时，一股截然不同的、清冽开胃的酸香，混合着香茅和山姜特有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罐中的笋芽嫩黄水灵，汤色清亮。掌柜的眼睛瞬间亮了，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嗯！是这个味儿！”
因这日正是墟日，挑着菜担的王婶刚把竹匾往地上一蹲，鼻尖就被那股酸香勾得一颤 —— 竹匾里的茄子还没码齐，人已经趿拉着旧布鞋凑了过来：“哎呦喂，这酸笋味儿蹿得远呐！去年在俚人集上闻过这调子，勾得我回家啃了半拉糙面饼子！” 她踮着脚往陶罐里瞅，竹筷还在菜筐里晃荡。
卖布的李大哥正蹲在墙根补布，针脚走得歪歪扭扭，一闻见味儿直接把粗布往膝头一甩：“老沈家用的可是后山上的野山姜？前儿个我瞅见小满她娘背着竹篓钻林子来着！” 他袖口还沾着靛蓝染料，手指却跟着鼻翼一扇一扇的，“咱良德县多少年没见这么地道的酸香了？上回吃着这口，还是我婆娘坐月子那会子……”
斜对角卖糖糕的赵婶敲着竹梆子就过来了，木勺还滴着糖浆：“哟！这汤色清亮得跟春溪水似的！张家那罐跟泥浆水似的，也敢往这儿搬？” 话音未落，三四个挎着竹篮的小媳妇已经围过来，其中一个捏着帕子掩嘴笑：“掌柜的，这酸笋要是入了菜，怕是要把隔壁桌的酒坛子都香破喽！”
掌柜站在台阶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盘扣。他瞅见卖米的周大叔蹲下身用指尖蘸了点酸汤尝味，瞅见卖豆腐的张婶把酸笋芽夹在指缝间对着光瞧嫩度，更瞅见三个挑夫正掰着手指头算 “这酸笋炒腊肉得配几碗饭”—— 晨露未干时他还在发愁新菜试味不顺，此刻却觉得袖袋里的算盘珠子都在发烫。
然而，张叔被这对比鲜明的香气和小满护篓的动作彻底激怒了。他见扒拉篓子不成，竟不管不顾地用力一推小满的肩膀：“滚开！别挡道！”
小满猝不及防，被推得一个趔趄，背上的竹篓猛地一晃！篓口那包用芭蕉叶包着的长生果芽，还有一小罐刚掀开盖子的酸笋，在剧烈的晃动中，一下子滑脱出来！
“小心！”掌柜惊呼一声，但已来不及！
啪嗒！哗啦！
芭蕉叶包裹散开，雪白肥嫩的长生果芽滚落一地，沾满了尘土。那一小罐酸笋也歪倒，酸冽的汤汁和笋芽泼洒出来，正好浇在了滚落的长生果芽上！
此时，一股混合着酸笋气息的长生果味道弥漫开来，掌柜盯着地上的长生果芽，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似乎在思索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