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萧府别院。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楠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萧翊一身月白常服，姿态闲适地倚在临窗的软榻上，指尖把玩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露”糖块。
那朵被完美封存在糖体中的茉莉花骨朵，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光泽，花瓣的脉络都依稀可见，仿佛随时能吐露芬芳，精巧得令人屏息。
他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自打他那位品味挑剔的母亲在几位宗室老封君的小聚上，“无意间”拿出几块这岭南来的新奇糖品，又经他那爱显摆的妹妹在闺阁小姐圈里一番“不经意”的展示和惊叹后，这“玉露”糖块便在京城的贵眷圈子里悄然掀起了波澜。
这些时日，府里门房收到的拜帖和询问的帖子都多了起来，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内府采办都遣人递了话来，言语间透着浓厚的兴趣。
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萧翊眼前不由得浮现出那个远在岭南潭垌乡的“泼辣丫头”的模样。想象着她收到自己那封信时，看到虾酱反响平平可能撅起的嘴，再看到糖块大获成功的消息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的、如同星子落入深潭般璀璨惊喜的光芒，还有她激动得可能原地蹦跳两下的样子。
他唇角的笑意加深，化作一声低低的、愉悦的轻笑。这丫头，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吧？京城这潭水，就等着她这条带着岭南清冽山风的小鱼儿来搅动了。他有些期待看到她风风火火杀到京城的样子了。
与此同时，重重宫阙深处，飞檐斗拱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寒露身着质地精良、纹饰简洁却显身份的一等宫婢服色，鸦青色的衣裙衬得她肤白如玉，眉眼间却沉淀着宫中赋予的沉稳与一丝难以察觉的疏离。她正轻声吩咐着一个小宫女：“去小茶房，把前儿工部员外陈夫人进上来的那匣子透明糖块取来，太后娘娘午后小憩起来，许是想用些清甜。”
小宫女领命而去。寒露静立在廊下，目光落在庭院中一株开得正盛的玉簪花上，心思却飘向了万里之遥的岭南。
陈夫人进献的糖块，她也瞧见过，那剔透的模样，里面封着的小花，像极了家乡山野间常见的茉莉。还有那款据说含着甘草的，带着淡淡的药草甘香。阳光好的时候，她曾拿起一块对着光看过，糖体清澈，里面的甘草切片纹理分明，透着温润的琥珀色，并不炫目，却有种朴拙而踏实的暖意。 听说这是岭南良德来的稀罕物？良德……那不正是她的家乡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悄然涌上心头。寒露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家里，阿娘、小妹，小弟……她们现在怎么样了？日子过得可还安好？算算时日，小妹也该到了及笄的时候了，变成大姑娘了吗？她走时留给小妹的那包金珠豆种子……不知那倔强又机灵的小丫头有没有按她说的，找块好地种下去？那豆子金贵，却是条活路。
阿娘……阿娘，看着凶但是性子也是软的，只是家里没了顶梁柱，她会不会……会不会迫于生计，把小满又给……寒露不敢深想下去，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疼。
“寒露姐姐，糖块取来了。”小宫女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寒露翻涌的思绪。
寒露迅速收敛心神，面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温和，接过那描金的小匣子，指尖拂过冰凉的匣面，仿佛能触摸到一丝遥远的、带着湿热气息的故乡风土。“嗯，仔细端着，随我去见太后。”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唯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浓得化不开的乡愁与忧虑。
此刻的良德县码头，鉴江支流在此处汇入主河道，河面陡然开阔。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红泥黄沙，在午后毒辣的日头下泛着油腻腻的光。空气仿佛被点燃，闷热粘稠，码头上蒸腾着河水特有的土腥气、汗味以及堆积货物散发的复杂气息。
码头的喧嚣远超潭垌乡。大小船只摩肩接踵地挤靠在简陋的木质栈桥旁，笨重的漕船满载粮盐，吃水极深。
轻巧的篷船载着行商旅客，威远镖局雇用的是一艘半新旧的货客两用船，船身同样吃水不浅，显然已装载了不少货物。船工们大多赤着精壮油亮的古铜色上身，仅着一条及膝的粗布犊鼻裤，在监工粗粝的俚语吆喝声中，喊着低沉有力的号子，肩扛手提，将最后几筐货物挪上甲板。岸边人声鼎沸：等待登船的旅人、依依送别的亲友、兜售凉茶青果的小贩，汇成一片嘈杂的声浪。
小满、谷雨和黄生镖头站在货客船的阴影下，试图躲避那无所不在的酷热。
小满用手背狠狠抹了把几乎要流进眼睛的汗水，感觉粗布衣裳紧紧贴在背上，难受极了。她身旁的谷雨，小脸也热得通红，但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这陌生而繁忙的世界——高大的桅杆、粗壮的缆绳、皮肤黝黑嗓门洪亮的船工，一切都让他感到新奇又有些紧张。他下意识地往阿姐身边靠了靠。
黄生镖头神情沉稳依旧，靛蓝色的劲装短打也被汗水洇深了颜色。他正与一个皮肤黝黑、满脸深刻皱纹的船老大低声交谈，用的是夹杂着官话的本地俚语。确认完毕，黄生转向姐弟俩：“小满姑娘，谷雨小兄弟，船这就妥了。客舱里给你们留了两个靠窗的铺位，地方窄些，胜在通风，能瞧见江景。登船时脚下留神，踏板湿滑还晃悠。”他抬手指了指船头迎风轻扬的蓝底“威远”镖旗，“这旗子在水路上，多少是个照应。到了州府大码头，咱们换更稳当的大船北上。”
“多谢黄镖头费心。”小满点头应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浑浊湍急的江水和脚下随波摇晃的船只，心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她深吸了一口灼热潮湿的空气，压下那点不安，侧头对谷雨道：“谷雨，跟紧了，踩稳当点再迈步。”
“嗯！”谷雨用力点头，小手不自觉地抓住了小满的衣角。
三人依次踏上那咯吱作响、随着水波不停晃动的踏板。脚下是混合着桐油、湿木头和汗渍、货物气息的复杂味道。
船工解缆，长篙抵住岸边青石，船身微微一震，缓缓离开了喧嚣的码头。
船行至江心，视野开阔起来。小满和谷雨并肩站在船舷边。
只见远处，三座大山连着山岭拔地而起，岭脊在炽烈的阳光下反射出大片大片耀眼的、仿佛金属般的光泽，在四周苍翠山峦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那便是良德县有名的地标——晒金岭。
传说山中有宝，阳光照耀下便流金溢彩。实际是因岭上遍布裸露的白色石英岩脉，在特定角度阳光直射下，便折射出夺目的金光。
“真像晒着金子啊！”谷雨惊叹，小脸上满是向往，“阿姐，你说岭上真有金子吗？”
小满暂时忘却了离愁和闷热，笑道：“李先生不是说了么？那是石头反光。不过看着可真够气派的。”
“黄镖头，”谷雨的好奇心被点燃，转向身旁的黄生，“您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比晒金岭更亮的山吗？过了州府，我们坐的大船是不是比这艘大好多？船上有李先生说的那种好几层高的楼船吗？路上……”他一连串的问题像蹦豆子似的抛出来。
黄生看着少年郎充满求知欲的眼睛，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笑意：“晒金岭这般景致，确实少见。州府的大船嘛，自然更大更稳，不过楼船那是官家水军用的，咱们坐的是商船，没那么气派，但也宽敞舒服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岸连绵起伏、植被茂密的丘陵和远处更幽深的山峦，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语气依旧平稳，“至于路上，咱们跟着镖队走官道水驿，只要天气顺遂，应当是无碍的。”他没有多说，但行走江湖的阅历让他深知，这岭南地界，“蛮獠杂居”，官府控制力有限，山岭深处不乏啸聚之徒，水路山林皆非坦途。这些险恶，不便与这满怀憧憬的少年细说。
谷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扒着船舷看了一会儿奔流的江水和倒退的岸景。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小眉头微微皱起，低声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周辰恩他出发了没有……”语气里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比较和不易察觉的紧张。周辰恩是县衙大公子，与谷雨年纪相仿，亦是此次同赴州府参加省试的，家世显赫，出行排场自然不同。
小满听到弟弟的嘟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管别人干什么？咱们走稳自己的路便是。”话虽如此，她心里也清楚，从这小小的良德县码头启程，她和谷雨踏上的，不仅仅是一条地理上的水路，更是一条充满竞争与未知的漫漫长路。
水路迢迢，这第一步，总算是踏出去了。前方，是通往州府、通往更广阔天地的水路，而路的尽头，是那座只在信中和传说里听过的、名为长安的煌煌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