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郡。
天,是灰黄色的,像一块脏了的裹尸布。
地,是龟裂的,一道道深不见底的口子,仿佛大地干渴到极致后痛苦张开的嘴。
曾经的沃野千里,如今只剩下无尽的焦土和死寂。
一个瘦弱的女孩,阿桃,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具小小的、早已僵硬的身体,拖进一个新挖的浅坑里。
那是邻居家的小弟弟,昨天还在跟她要水喝,今天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的爹娘,她的兄嫂,也都在这片土地下。
如今,就快轮到她了。
阿桃的嘴唇干裂得全是血口子,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连吞咽一下口水都是奢望。
周围,全是和她一样的人。
不,他们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更像是一群在死亡边缘徘徊的、被抽走了魂魄的行尸走肉。
哭声都早已绝迹,因为哭,也需要力气。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死寂的人群,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生命力,无数双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望了过去。
是官差!
是朝廷的人!
“有救了……”
“朝廷……朝廷来人了……”
微弱的、沙哑的、几乎听不清的呢喃声,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那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名身穿官服的小吏,在几名兵丁的护卫下,勒住马缰。
他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脸色苍白,眼神躲闪,不敢与任何一双充满期盼的眼睛对视。
他从怀里颤抖地掏出一卷黄色的绸布,清了清同样干哑的嗓子,用一种毫无感情的语调,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阿桃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竖起了耳朵。
“……天灾乃天意,非人力可抗!朝廷府库空虚,无钱无粮,着南方三郡地方官府,自行处置……”
“嗡!”
人群的脑子,炸了。
自行处置?
什么叫自行处置?
小吏没有停,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完成什么最痛苦的任务,用更快的语速念出了后面的内容。
“另!即日起,大晏境内,任何州府关隘,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拦灾民迁徙!”
念完了。
小吏飞快地收起圣旨,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不敢多停留一秒,调转马头,在一片死寂中狼狈逃窜。
死寂。
绝对的死寂。
那根最后的稻草,断了。
希望的火苗,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
“啊——”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绝望,如同瘟疫,瞬间引爆。
“天杀的皇帝啊!”
“他不给我们活路啊!”
“没钱没粮……没钱没粮……那我们怎么办啊!”
滔天的恨意,从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底喷涌而出,直冲云霄。
阿桃呆呆地跪在浅坑旁,那双原本还残存着一丝韧劲的眼睛,彻底黯淡了下去。
完了。
皇帝,抛弃了他们。
就在这片绝望的海洋中,又一队人马的到来,显得格外刺眼。
为首的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胖管事,衣着光鲜,油光满面,与周围的灾民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是南阳郡最大的士族豪强,王家的管家。
王管家捏着鼻子,一脸嫌恶地扫视着这群“会走路的骨头架子”,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施舍的语气喊道:
“都听好了!”
“朝廷不管你们,我们王家,发善心管你们!”
人群的哭嚎声一顿,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王管家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我家老爷说了,一亩地,换一碗稀粥!谁家还有地契的,现在就拿出来!”
“没有地的也别急!签了这份卖身的契约,当王家的奴才,不仅管你一天两顿饭,还给你们一个遮雨的棚子住!”
他晃了晃手里厚厚一沓的契约,像是在炫耀着什么宝贝。
“机会难得,名额有限,先到先得啊!”
人群沉默了。
这是怎样一种“善心”?
这是趁火打劫!这是要将他们最后一点根都刨掉,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可是……
一个老汉,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跪倒在王管家马前。
“我……我卖……”
他身后,是一个饿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的孙女。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绝望的人们,为了活下去,只能选择出卖土地,出卖自己,出卖子子孙孙的未来。
阿桃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
看着王管家那贪婪的嘴脸,看着乡亲们那麻木的表情。
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她的胸腔里猛地窜了上来,烧得她浑身发抖。
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辛辛苦苦一辈子,就要落得如此下场?
凭什么他们就能高高在上,心安理得地吸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
朝廷不管我们。
皇帝不管我们。
地主豪强还要把我们往死里逼!
那我们……
我们还能靠谁?
阿桃的目光,扫过那些还在犹豫、还在挣扎的脸。
她猛地站了起来。
她走到那个第一个卖身的老汉面前,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地契。
“王大爷,不能卖!”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管家脸色一沉:“哪来的野丫头,找死吗?”
阿桃没有理他,她举起那张薄薄的地契,对着所有乡亲,一字一句地说道:
“官府不管我们了!”
“那我们就自己管自己!”
“地,是我们自己的!命,也是我们自己的!凭什么要给他们!”
所有人都愣住了。
自己管自己?
在这片连草根都啃完了的土地上,怎么管?
阿桃的目光坚定如铁,她看着眼前一张张茫然的脸,声音陡然拔高。
“圣旨上说了,我们可以走!可以去任何地方!”
“我们往北走!北边没有遭灾!那里有活路!”
“我们这么多人,拧成一股绳,谁敢欺负我们?!”
王管家的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就凭你们这群饿死鬼?走出南阳郡之前,就得全倒在路上!”
阿桃死死盯着他,忽然,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走到那个装着尸体的浅坑旁,俯下身,捡起了一块尖锐的石头。
然后,她慢慢地,一下,一下,在自己满是污垢的脸上,划下了一道血痕。
鲜血,顺着她的脸颊流下。
她用手抹了一把血,涂在唇上,那惨白的面容上,瞬间多了一抹触目惊心的艳红。
她转过身,对着所有人,也对着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用一种近乎宣告的语气,嘶吼道:
“从今天起,我阿桃就死了!”
“活下来的人,叫凤三娘!”
“凤凰的凤!排行第三的三!”
“凤凰涅盘,浴火重生!我们就算死,也要死在冲出去的路上!绝不当别人的狗!”
那双眼睛,在灰黄色的天幕下,亮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