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鬼巷，比昨夜更显阴森。
或许是白日里听多了关于此地的传闻，当叶青再次踏入这片区域时，能清晰感知到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安因子。风穿过断壁残垣的呜咽声里，似乎夹杂着别的什么——极轻微的脚步声，布料摩擦声，还有刻意压低的呼吸。
不止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
叶青裹紧黑袍，木制面具下的表情平静如常。她按照沙狐交代的暗号，在巷口左侧第三根腐朽木桩上刻下三道新痕，刻痕很浅，刚好划破表面那层风化的木皮。
然后后退，隐入对面一栋半塌土房的阴影里。
等待。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戈壁的夜风卷着沙砾打在土墙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远处隐约传来巡夜人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约莫一刻钟后，巷子深处亮起一点昏黄的光。
那光移动得很慢，晃晃悠悠，像坟地里的鬼火。提灯的人佝偻着背，脚步拖沓，走到巷口时停下，举起风灯照向木桩。
是老鬼。
灯光下，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更显沧桑。左眼角的刀疤在昏黄光线下像一条蜈蚣，从眼角一直爬到耳根。缺了两根手指的右手提着灯柄，剩余三根手指的关节粗大得异于常人。
他仔细检查了木桩上的刻痕，又举起灯照向四周。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缓缓转动，像在搜寻什么。
叶青没有立刻现身。
她在等——等老鬼确认无人跟踪，等暗处那些窥视的眼睛转移注意力。这是沙狐特意交代的：“老鬼这人，疑心病比命还重。你太急，他会觉得是陷阱。”
十息。
二十息。
老鬼终于收回目光，低低咳嗽了一声，声音干哑：“来了就出来吧。沙狐的面子，我卖。”
叶青从阴影里走出，脚步放得很轻，但在寂静的巷子里依然清晰可闻。
两人相距三丈站定。
老鬼将风灯挂在墙头一根生锈的铁钉上，昏黄的光勉强照亮这片小小的死胡同。地面散落着碎瓦和不知名动物的骨骸，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信物。”老鬼伸手。
叶青从怀里摸出那枚铜钱——正面是沙狐的标记，背面有三道新划的痕。她屈指一弹，铜钱旋转着飞向老鬼。
老鬼用三根手指稳稳接住，对着灯光反复看了三遍，又用拇指摩挲铜钱边缘，似乎在检查有没有夹层或暗记。最后，他将铜钱揣进怀里，点了点头。
“沙狐说，你要买地脉灵乳。”他的声音依旧嘶哑，“有货，但卖家开的价，一般人付不起。”
叶青开口，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刻意压得低沉：“什么价？”
“古迹残图。”老鬼盯着她的面具，眼神锐利如鹰，“要完整的皮质原图，拓片、摹本都不行。”
“残图换灵乳？”叶青重复确认。
“对。”老鬼点头，“卖家是个独眼，盗墓的行家，上个月刚从古战场那边挖出一批东西。地脉灵乳是其中之一，装在这个里。”他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玉瓶虚晃一下，又迅速收回，“他点名要残图，别的什么都不要——灵石、丹药、法器，一概不换。”
叶青沉默片刻：“我要先验货。”
“规矩我懂。”老鬼咧嘴笑了，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明晚子时，还是这个地方。我带卖家来，你可以验灵乳，他可以验你的残图。双方满意，当场交易，钱货两清。”
“卖家什么来历？”
老鬼的笑容收敛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独眼，姓孙，筑基初期的修为，但身上煞气重得吓人——干盗墓这行三十多年了，挖过的墓比你看过的山都多。他手里不止有灵乳，还有别的‘老东西’，但那些不单卖。”
他顿了顿，补充道：“独眼说了，如果这次交易顺利，以后可以长期合作。他知道很多古墓的位置，里面说不定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叶青捕捉到关键信息：“长期合作？”
“对。”老鬼压低声音，“最近市面上出现的那些上古残器，至少有三成是从独眼手里流出来的。他有门路，也有眼力。不过……”
他忽然住口，侧耳听了听风声，才继续道：“不过独眼这人性子怪，只跟合眼缘的人交易。明晚你见了就知道——他右眼是瞎的，但剩下那只眼睛毒得很，看人从不出错。”
叶青心中快速盘算。
地脉灵乳她势在必得。第三次淬体需要雷霆之力锻骨，但在此之前，必须先用灵乳夯实土行根基，让肉身足以承受雷霆的狂暴。这是《太初寂灭诀》基础篇里明确记载的步骤。
而古迹残图……她手里有一份。如果独眼手里真的有其他古物，甚至可能知道更多关于寂灭道祖的线索，那这次交易的价值就远超灵乳本身。
“明晚子时。”叶青做出决定，“我会带残图来。”
老鬼点头，伸手去取墙上的风灯。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到灯柄的刹那，叶青的神识边缘勐地一跳——
左侧断墙后方，三丈外，有人！
几乎同时，老鬼也察觉了。他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一把扯下风灯狠狠砸向波动传来的方向，自己则勐地朝右侧扑倒，翻滚间从怀里摸出一把淬毒的短匕。
风灯在空中炸开，灯油四溅，燃起一片刺目的火幕！
火光照亮了断墙后的两道身影——都蒙着面，身穿夜行衣，一人持刀，一人握弩，显然是跟踪潜伏的好手！
持刀者当先冲出，刀锋直取老鬼咽喉。握弩者则抬起手弩，对准了叶青！
电光石火间，叶青动了。
她没有后退，反而前冲——不是冲向敌人，而是冲向地面。左手一扬，三张符箓激射而出，不是攻击符，而是“迷雾符”。
符箓炸开，浓密的灰白色雾气瞬间膨胀，填满整个死胡同，遮蔽了一切视线。
雾气中传来短兵相接的铿锵声，还有老鬼的闷哼。
叶青屏住呼吸，身形在雾气中如游鱼般滑动。心剑境界的感知全力展开，灰白色的剑意在识海中沉浮，将周围三丈内的气息流动映射得一清二楚。
左前方两丈，老鬼正与持刀者缠斗，匕首与长刀碰撞出点点火星。
右前方一丈半，握弩者正在后退，试图拉开距离寻找射击角度。
叶青手腕一翻，长剑出鞘。
没有剑光，没有破空声，只有一道极澹的灰白色轨迹在雾气中一闪而过——那是寂灭剑意凝成的剑罡，薄如蝉翼，快如闪电。
剑罡掠过握弩者的手腕。
嗤。
轻微的割裂声。
手弩连带着三根手指齐齐落地，鲜血喷涌而出。握弩者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叫，转身就逃。
叶青没有追。
她转身，看向另一处战团。
老鬼的情况不妙。他年纪大了，修为也只有炼气圆满，面对筑基初期的持刀者，全靠经验和毒匕首周旋。此刻肩头已经中了一刀，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襟。
持刀者正要下杀手。
叶青的剑到了。
依旧是那道灰白色的剑罡，但这一次，剑罡在飞行途中微微震颤，一分为三，从三个刁钻的角度射向持刀者。
《寂灭剑经》基础剑式·三分。
持刀者勐地收刀回防，长刀舞成一团光幕。两剑剑罡被挡下，第三剑却穿透防御，在他左腿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撤！”持刀者咬牙低喝，转身就逃。
老鬼喘着粗气，还想追，被叶青一把拉住。
“别追。”她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可能是调虎离山。”
老鬼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警惕地看向四周。
迷雾渐渐散去。
胡同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地上那摊血迹和断指。
老鬼捂着自己流血的肩头，从怀里摸出个药瓶，倒出些黑色药粉撒在伤口上。药粉触及皮肉，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血流很快止住了。
“多谢。”他看向叶青，眼神复杂，“刚才那手剑……你是剑修？”
叶青不答，反问：“跟踪的人是谁？”
“不知道。”老鬼摇头，脸色难看，“但能摸到鬼巷来，还知道今晚我和你见面……要么是冲你来的，要么是冲我来的。”
他顿了顿，盯着叶青：“沙狐只说你是个买主，没说你这么能惹麻烦。”
“麻烦不是我惹的。”叶青平静道，“如果他们是冲我来的，刚才就该全力围杀我，而不是先对你动手。”
老鬼沉默，显然也想到了这点。
“你在黄沙集得罪了谁？”叶青问。
“干我这行的，不得罪人才怪。”老鬼嗤笑，“但最近……确实有人盯上我了。三天前，有人出高价买‘所有古物交易’的名单，我拒绝了。昨天，我住的院子被人翻过，东西没丢，但留了张字条。”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展开。
上面只有三个字，用血写的：
“少管闲事。”
字迹狰狞，透着浓浓的威胁意味。
叶青盯着那三个字，忽然问：“字条是用什么血写的？”
老鬼一怔，把纸条凑到鼻尖闻了闻，脸色骤变：“人血……而且是新鲜的人血。”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这不是普通的警告，而是赤裸裸的恐吓——用新鲜人血写字，意味着对方随时可以杀人。
“教团？”叶青想起昨夜仓库里黑袍祭司的手段。
“不像。”老鬼摇头，“教团做事更直接，要杀就杀，不会玩这种把戏。而且……”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右手。
残缺的三根手指上，靠近虎口的位置，有一个极浅的刺青印记——是一个扭曲的、像眼睛又像漩涡的符号，颜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但轮廓还在。
“我以前……给教团当过眼线。”老鬼声音低沉，“三年前，我因为私吞了一件他们指定的古物，被砍了两根手指。从那以后，我就金盆洗手，只做掮客，不沾教团的事。”
他收回手，眼神阴郁：“教团如果要找我，不会警告，只会直接要我的命。所以威胁我的，应该是别的势力。”
叶青看着那个刺青，心中念头飞转。
教团、独眼盗墓者、地脉灵乳、古迹残图、还有这个身份复杂的老鬼……这一切似乎被一张无形的大网连在一起。
而她自己，正一步步走进网中央。
“明晚的交易，还继续吗？”她问。
老鬼咬了咬牙：“继续。独眼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临时取消，以后就别想在这行混了。而且……”
他看向叶青，眼神里闪过一丝狠色：“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好。”叶青点头，“明晚子时，我会准时到。”
她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张疗伤符，递给老鬼：“这个，算谢礼。”
老鬼接过符箓，有些意外，但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叶青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老鬼忽然叫住她，“你……小心点。黄沙集最近不太平，各路人马都在找‘寂灭道祖’的线索。你身上有残图，又是剑修，很容易被人盯上。”
“我知道。”叶青没有回头，“你也小心。”
她身形一闪，消失在巷子的阴影里。
老鬼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巷口，良久，才低低叹了口气。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盏摔碎的风灯残骸，又从怀里摸出叶青给的那枚铜钱，对着月光看了看。
铜钱背面的三道刻痕，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沙狐啊沙狐……”老鬼喃喃自语，“你给我介绍的，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他将铜钱攥紧，一瘸一拐地朝巷子深处走去。
夜还很长。
而明晚的交易，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