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刻，戈壁的夜色依旧浓稠如墨。
叶青儿的身影如同融入夜风的影子，从黑石盆地方向疾掠而来。她的脚步落在沙地上几乎无声，只在身后留下一串浅得几乎看不见、很快就会被夜风吹散的足迹。
距离前哨站还有三里时，她放缓速度，神识如细密的网向前铺开。
栅栏上的警戒阵法平稳运转，了望塔上有微弱的气息——是张岳在值守，此刻正抱着长枪倚在墙边，呼吸均匀绵长，似乎在小憩。营房区一片寂静，只有风穿过木栅的呜咽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
她绕到前哨站西侧——那里靠近废弃的杂物堆放处，阵法节点因常年受风沙侵蚀而略有松动，是她前几日暗中观察确认的薄弱点。月光被云层遮蔽，此刻正是最黑暗的时辰。
蹲下身，指尖凝聚一丝细若游丝的寂灭灵力，轻轻点在栅栏底部一处不起眼的符文凹槽上。灵力并非强行冲击，而是如同最灵巧的钥匙，沿着阵法纹路中天然存在的微小裂痕渗透、抚平、暂时“欺骗”了阵法的感知。
三息之后，栅栏上流转的澹澹微光在这一小片区域出现了几乎不可察的迟滞。
足够了。
她身形一矮，如同游鱼般从栅栏底部那道不足两尺高的缝隙中滑入——那是前些日子一头幼年沙狼无意间撞开、尚未完全修补的缺口。进入的刹那，收敛全部气息，连心跳都放缓至近乎停滞。
落地，翻滚，藏身于一摞废弃木箱的阴影中。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带起半点尘埃。
静静等待了十息，确认没有任何警报被触发，了望塔上的张岳依旧在打盹。
她这才从阴影中走出，如同寻常起夜的士卒般，沿着营房间熟悉的小径，不疾不徐地走向自己的营房。
推开那扇有些吱呀作响的木门，闪身而入，反手合上门闩。
营房内一片漆黑，只有从窄小窗口透入的微弱天光。她没有点灯，在黑暗中迅速动作。
褪下沾满沙尘的深色便服，团成一团塞进床底一个隐秘的凹洞——这些衣物不能再穿，待有机会外出时再处理。取出备用的巡天司制式青色劲装，仔细穿戴整齐，连腰带扣的位置都调整到与平日分毫不差。
然后走到屋角的水盆前。盆中是昨晚打回的清水，已经凉透。她掬起水，仔细清洗脸庞、脖颈、双手，将淬体时渗出、已被风吹干的细微血沫与药渍彻底洗净。又从怀中取出一块粗布，沾水后擦拭身体，洗去最后一丝不属于“日常”的气息。
清洗完毕，将水小心倒入墙角专用于洗漱的排水孔。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小撮“净尘草”粉末撒入盆中——这是戈壁常见的草药，有澹澹清香，能掩盖其他异味。
做完这一切，她坐在床沿，开始处理剩下的痕迹。
从怀中取出那枚“借用”的照明晶石。晶石表面还残留着岩洞中的灰尘与一丝微弱的星辰之力波动——那是小星无意识散发的气息。她以寂灭灵力包裹晶石，轻轻一抹，所有外在气息被抹除，只留下晶石本身纯净的光属性灵力。然后将其放回储物袋中专门存放杂物的小隔层，与其他几块备用的低阶晶石混在一起。
接着是那些星纹钢砂的粉末。她取出一张油纸，将粉末倒在上面，仔细包好，塞进腰带内侧一个暗袋——这些粉末还残留着微弱的金铁锐气，不能随意丢弃，待下次外出时撒入戈壁深处或投入熔岩裂隙才是稳妥。
最后，她低头审视自己。
抬起双手，在渐亮的天光中缓缓张开。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下隐隐有澹澹的、健康的光泽流转。握拳，能感受到经脉中奔腾的灵力更加顺畅，那些滞涩的节点已被冲开大半，只余最深处的几点顽固郁结，需要时间或更强力的冲击。
一夜未眠，经历淬体时那几乎撕裂灵魂的痛苦，此刻却没有丝毫疲惫，反而精神清明，五感越发敏锐。她能听到隔壁营房李铭翻身时床板的轻响，能闻到远处膳堂开始生火煮粥的烟火气，能透过墙壁“看见”院中那株枯死大半的老胡杨树上，一只早起的沙雀正梳理羽毛。
修为精进，距离筑基那层纸，更薄了。
但她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丝毫突破在即的喜悦或急躁。在洪荒经历过生死，在世界壁垒间承受过时空乱流的冲刷，她早已学会将一切情绪沉淀在心底最深处。力量是工具，是寻找哥哥的依仗，不是用来炫耀或沉醉的资本。
窗外，天光渐亮，戈壁从深蓝转为灰白。
远处传来第一声晨钟——那是前哨站用来计时的法器钟，声音沉浑，能传遍整个营地。
该出去了。
叶青儿站起身，对着墙上那面磨得光滑的铜镜整理了一下衣襟和头发。镜中的少女面容清丽，眼神沉静，肤色是长期生活在戈壁的人特有的微深，但此刻透着健康的光泽。唯有她自己知道，这具看似单薄的身体里，蕴藏着怎样可怕的力量与决心。
推开房门，晨间的冷风扑面而来，带着沙土和远处炊烟的味道。
营房间已经有人走动。赵平打着哈欠从隔壁出来，看见她，随意地点点头：“叶师妹，早啊。”
“赵师兄早。”叶青儿回以平和的微笑，声音如常。
“今儿轮到你帮林师姐整理药房吧？”赵平一边活动着肩膀一边说，“昨天新到了一批药材，听说里面有几样挺稀罕的。”
“是，昨日林师姐交代过。”叶青儿点头，与他并肩向膳堂走去。
沿途又遇见张岳——他已经从了望塔下来，眼眶有些发黑，显然值夜没睡好。看见叶青儿，他咧嘴笑了笑：“叶师妹气色不错啊，昨晚睡得香？”
“尚可。”叶青儿澹澹应道，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张师兄辛苦了。”
“嗨，习惯了。”张岳摆摆手，“就是后半夜风大，吹得塔楼吱呀响，吵得慌。”
三人说着闲话走进膳堂。
膳堂里已经坐了六七个人，李铭和林婉也在。大锅里的粟米粥咕都冒着热气，旁边竹筐里堆着烤好的面饼，还有一小盆咸菜——在戈壁前哨，这就是标准的早餐。
“叶师妹，这边！”林婉抬头看见她，笑着招手。
叶青儿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李铭递过来一碗粥和两块饼，她轻声道谢接过。
粥很烫，她小口吹着气，慢慢喝着。粟米的清香混合着少许沙枣的甜味，简单却足以抚慰肠胃。饼烤得有些硬，但嚼起来很香，带着麦子本来的味道。
“叶师妹，”林婉侧过头，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忽然“咦”了一声，“你今日……脸色似乎比前两日好些？”
叶青儿喝粥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自然咽下，抬眼看向林婉：“是吗？许是昨晚睡得踏实些。”
“不止是脸色，”林婉作为药师，观察入微，“眼神也清亮了不少，气息……似乎更沉静了。”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莫不是那‘固本丹’起了奇效？我炼制时便觉得那批药材品质极好，成丹后隐隐有丹纹浮现，只是不敢确定……”
叶青儿放下粥碗，微微一笑：“林师姐的丹药自是极好的。这几日服用后，确实觉得体内旧伤舒缓了许多，灵力运转也顺畅了些。”
这话半真半假。固本丹确实有效，但真正让她脱胎换骨的，是昨夜那场凶险的淬体。
林婉闻言，脸上露出欣慰之色：“那就好！我就说那丹方虽古旧，但固本培元之效最是扎实。你伤势不轻，需徐徐图之，切不可心急。”
“谨记师姐教诲。”叶青儿点头。
对面李铭插话道：“说起丹药，林师妹，你托我从黄沙集带的那批‘冰心草’到了，品相不错，午后我给你送药房去。”
“有劳李师兄。”林婉笑道，“正好近日想试炼一炉‘清心丹’，主药便是冰心草，若有成，给大家都分上几颗。戈壁燥热，易生心火，清心丹最是对症。”
几人闲聊着，膳堂里渐渐坐满了人。王莽最后一个进来，神色如常，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在叶青儿身上略微停顿了一瞬，却未说什么，只取了粥饼坐到主位上。
晨食在平静中结束。
饭后，众人各自散去。赵平和张岳去校场晨练，李铭回工坊维护星舟部件，王莽去议事厅处理文书。
叶青儿则跟着林婉前往药房。
药房位于前哨站东侧，是一间独立的大石屋，墙壁厚实，门窗紧闭，以防风沙和药材受潮。推门而入，浓郁却不刺鼻的草药气味扑面而来。
屋内三面墙都是到顶的木架，上面整齐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玉盒、陶罐、木匣，每个容器上都贴着标签，写明药材名称、产地、入库日期。中央是一张宽大的木桌，上面摆放着药秤、铜杵臼、切药刀等工具，以及几本翻开的药典。
靠窗处有一个小小的炼丹炉，此刻炉火已熄，但余温尚存。
“今日先整理昨日新到的那批药材。”林婉指了指墙角几个尚未开封的木箱，“都是些基础药材，但有几样是戈壁特产的，需小心处理。”
两人打开木箱，开始清点。
“这是‘沙棘根’，祛风除湿的，需阴干后切片保存……这是‘红柳花’，清凉解毒，不能见强光……这是‘石胆草’，研磨成粉外敷可止血生肌……”
林婉一边取出药材，一边讲解药性和处理方法。叶青儿认真听着，手上动作却丝毫不慢，将药材分门别类放入对应的容器，并在入库册上逐一登记。
她的手指修长稳定，处理药材时有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该轻时绝不重，该快时绝不满。一株脆弱的红柳花，她能完整取下所有花瓣而不伤分毫；一块坚硬的沙棘根，她下刀的角度和力度恰到好处，切出的薄片厚薄均匀如纸。
林婉看在眼里，心中暗暗赞叹。这叶师妹不仅悟性高，这手上功夫更是了得，简直像是做过千百遍一般熟练。她却不知，叶青儿对力量的控制，是在生死搏杀与时空乱流中磨炼出来的，处理药材不过是牛刀小试。
“叶师妹，”林婉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这是我早年抄录的一些基础丹方，你若有兴趣可以看看。不过丹道艰深，需循序渐进，切莫贪多。”
叶青儿双手接过，郑重道：“多谢师姐。”
她翻开书册，目光迅速扫过。里面记载了十余种低阶丹药的配方和炼制要点，包括“止血散”“回气丹”“避瘴丸”等实用种类，也有“淬骨丹”“通脉散”等辅助修行的丹方——正是她此刻所需。
“师姐，这‘淬骨丹’所需的主药‘铁骨藤’，药房可有储备？”她指着其中一页，状似随意地问道。
林婉探头看了一眼：“有是有，不过铁骨藤药性勐烈，需配合‘柔脉草’调和方能入药，否则易伤经脉。怎么，叶师妹对这丹药感兴趣？”
“只是好奇。”叶青儿合上书册，神色平静，“典籍上说此丹能强化筋骨，对体修大有裨益。”
“确实如此。”林婉点头，“不过体修之路艰苦，非大毅力者不可为。咱们巡天司修士，还是以炼气修法为主，辅以丹药淬体即可，不必专攻体修。”
“师姐说的是。”叶青儿从善如流，将书册小心收好，“我闲暇时看看，多了解些总无坏处。”
两人继续整理药材。阳光从高窗射入，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清香，时间在安静而有序的劳动中流淌。
叶青儿一边干活，一边在心中默默记下各类药材的存放位置和取用流程。哪些是常用药，哪些是稀缺品，哪些需要特殊保管……这些信息如同最精密的地图，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形。
她要的不只是治愈暗伤。
她要变强，要尽快筑基，要有足够的实力去寻找哥哥的转世之身。在这条路上，一切资源都要利用，一切机会都要抓住。
而这座前哨站，这些看似平凡的日常，都是她攀登的阶梯。
窗外的戈壁上，风又开始呼啸。
但在药房内，只有药材与容器碰撞的轻微声响，以及两个女子偶尔的低语。
一切，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