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港务集团。
林天浩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份关于港口私有化的报告,不过是餐后甜点。
真正的主菜,才刚刚开始烹饪。
他拿起内线电话。
“秦秘书,进来一下。”
很快,秦秘书推门而入,她的脸上还带着未曾消散的激动和崇拜。
“林总,您找我。”
“公关部那边,让他们放缓节奏。”林天浩的指令简洁明了。
秦秘书愣住了。
放缓节奏?
现在不是应该趁热打铁,将林总您“点石成金”的商业神话彻底推向神坛吗?
全汉东,乃至全国的媒体都等着天耀资本给素材。
这个时候降温,等于把送上门的热度往外推。
“林总,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场戏,不能只有我一个主角。”
林天浩转动座椅,面对着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是汉东繁华的城市天际线。
“一个人的独角戏,太单调了。”
“商业奇迹的背后,总要有一些……值得深挖的故事,不是吗?”
秦秘书不是蠢人,她瞬间领会了什么,但又不敢完全确定。
林天浩没有让她猜太久。
“让公关部联系几个信得过的财经自媒体,给他们一个选题。”
“就说,这次汉丰冶金的重组成功,并非偶然。”
“让他们去查一查,当年汉丰冶金第一次提出改制方案的人是谁。”
秦秘书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那个人,她当然知道。
梁群峰。
那个因为汉丰冶金这个烂摊子,而身败名裂,最终被带走调查的男人。
那个林总的前岳父。
“去把当年的档案翻出来,尤其是梁群峰力排众议,提出‘阵痛改革’‘引入民间资本’的会议纪要。”
“要让外界看到,梁群fen峰当年的方案,是多么具有前瞻性。”
“他不是失败者,他只是一个走得太快的……悲情英雄。”
林天浩的每一句话,都平静得令人心悸。
秦秘书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
这是要把梁群峰从地狱里捞出来?
不。
不对。
以她对林天浩的了解,这绝不是什么以德报怨。
这是要把一个人从绝望的深渊里,用一根名为“希望”的绳索,慢慢地拉上来。
然后,在他看到太阳的那一刻,再狠狠地剪断绳索!
让他体会比坠落更痛苦的,是希望破灭。
“我明白了,林总。”秦秘书躬身,“我马上去办。”
她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门。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林天浩的电脑屏幕上,弹出了一个新闻推送。
标题是:【汉东市纪委监委,对原国资委副主任梁群峰严重违纪违法问题立案审查调查。】
他看着那行字,无声地笑了。
梁群峰,好戏,开场了。
……
汉东市纪委,某处谈话室。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一盏发出惨白光芒的节能灯,二十四小时不灭。
梁群峰坐在一张固定的椅子上,整个人憔悴不堪。
短短几天,他仿佛老了二十岁。
头发花白,眼窝深陷,曾经属于上位者的气度荡然无存,只剩下囚徒般的麻木和颓唐。
他已经放弃了所有抵抗。
证据链太完整了,他收受的每一笔贿赂,他利用职权为亲族谋取的每一份利益,都被人一条条、一件件地摆在了桌面上。
他知道,自己完了。
政治生涯,人生,所有的一切,都彻底完了。
他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自己的家人不要被牵连太深。
坐在他对面的,是两名纪委的调查员,一老一少。
年长的调查员姓张,目光锐利,审讯经验丰富。
“梁群峰,关于你利用职权,违规为梁氏集团旗下建筑公司,提供明珠广场项目内部信息的事情,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老张的声音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感情。
梁群峰嘴唇蠕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化为一声苦笑。
“没有了,我都承认。”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绝望。
一旁的年轻调查员小李,一直在翻看着手里的材料,同时也在关注着网络上的舆论动向。
就在这时,他忽然“咦”了一声。
老张看了他一眼。
小李把平板电脑递了过去,压低了声音:“张组长,您看这个。”
平板上,是几篇刚刚发酵起来的财经评论文章。
《被误解的改革者?我们应该重新审视梁群峰的汉丰冶金改制方案》
《超前五年的布局!汉丰冶金的奇迹,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从垃圾到黄金,林天浩点石成金的背后,是梁群峰播下的种子?》
文章的论调出奇的一致。
它们都在深入剖析当年汉丰冶金的第一次改制,把梁群峰当时那个被所有人嘲笑为“异想天开”“急功近利”的方案,拿出来重新解读。
文章认为,梁群峰当年的思路是完全正确的,只是超前了时代,并且没有遇到一个有魄力、有能力的执行者。
而林天浩,恰恰就是那个执行者。
是林天浩的雷霆手段,验证了梁群峰当年战略眼光的正确性!
老张的眉头微微动了动。
这是什么风向?
有人在为梁群峰翻案?
还是说……这是某种政治博弈的新动向?
他沉吟片刻,目光再次投向已经心如死灰的梁群峰。
“梁群峰,我们换个话题。”
老张的声音,让梁群峰麻木的神经有了一丝波动。
“聊聊汉丰冶金吧。”
汉丰冶金。
这四个字,是压垮梁群峰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污点和耻辱。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是个失败的案子,是我职业生涯的滑铁卢,还有什么好聊的。”
“失败?”老张拿起平板,在他面前晃了晃,“现在外面可不这么说。”
“很多人认为,你当年的方案很有前瞻性,为今天天耀资本的成功,奠定了理论基础。”
梁群峰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死寂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光。
什么?
什么理论基础?
他看到了平板上的标题,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和“前瞻性”“被误解”这些词联系在一起。
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当初,正是因为这个方案,他被上级批评,被同僚嘲笑,成了整个汉东官场的笑柄。
现在,在他身陷囹圄,永无翻身之日的时候,居然有人说他是对的?
“这……这是……”梁群峰的声音开始颤抖。
老张观察着他的反应,不动声色地继续加码。
“汉丰冶金项目,现在是省里都高度关注的正面典型。三个月,十二亿的利润,盘活了破产国企,安置了数千名下岗职工。这是了不起的政绩。”
“如果,这个项目的成功,有你的一份功劳……”
老张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梁群峰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他不是傻子。
他太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了。
如果他能和这个“商业奇迹”挂上钩,如果他能在这个大功劳里分到哪怕一小块,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贪腐是罪。
但如果,你立下了天大的功劳呢?
功过相抵,虽然不可能,但量刑上,绝对会有天壤之别!
绝望的黑暗中,仿佛有一束光,猛地照了进来。
梁群峰的脑子开始疯狂转动。
对!
我的方案!
我当年的方案,核心就是剥离不良资产,引入战略投资,进行市场化运作!
林天浩现在做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只是执行得更彻底,更决绝!
我是理论的提出者!我是蓝图的规划者!
他因为激动,整个身体都开始轻微地颤抖。
“是我的!那个思路,是我的!”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老张,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
“当年,所有人都反对,他们说我异想天开,说我好大喜功!但我坚持认为,只有走市场化的路,汉丰冶金才有救!”
“我查阅了大量资料,研究了国外很多案例,那份改制报告,是我熬了三个月通宵写出来的!”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埋没的英雄。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当年的“初心”和“远见”,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为了改革,不惜赌上政治前途的悲情人物。
麻木和绝望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亢奋和狂喜。
他看到了希望。
看到了一个能让自己从深渊里爬出去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只要坐实了这份“首功”,他或许……或许不用把牢底坐穿!
甚至,在若干年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林天浩……
对,林天浩!
他虽然恨林天浩,但此刻,他却无比感激这个年轻人!
是他,用一个商业奇迹,无意中为自己洗刷了污名!
他证明了我是对的!
梁群峰沉浸在即将翻盘的狂喜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对面老张的眼神,已经从探究,变成了了然,最后化为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另一名工作人员探进头来,对老张说了一句。
“张组长,关于梁群峰在汉丰冶金任上的另一份材料,刚刚送到了。”
老张点了点头,接过一份密封的文件袋。
他打开文件袋,抽出里面的几页纸。
只看了一眼,他的动作就停住了。
梁群峰还在亢奋地规划着自己的未来,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异样。
老张将那份文件,轻轻地放在了桌上,推到了梁群峰的面前。
那是一份环境监测报告的原始数据。
标题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