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的刀光剑影,被厚重的宫墙阻隔。对于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北方灾民而言,御史的弹劾、王爷的沉默,都远不如一碗能吊命的稀粥、一口干净的水、或者一个能躲避瘟疫的角落来得真实。然而,当生存的挣扎与外界灌输的“天意”结合在一起时,一种无声却危险的动摇,开始在无数颗绝望的心灵中滋生、蔓延。
朝廷的救灾努力并非没有成效。在赵虎龙渊军的强力干预下,几条主要的漕运通道和官道被艰难地维持着畅通。从南方、从海外紧急调运的粮食,通过海运、漕运和初具雏形的铁路,如同涓涓细流,开始注入干涸的灾区。一座座粥棚在流民聚集点外设立起来,冒着热气的稀粥虽然无法让人吃饱,但至少延缓了死亡的脚步。
王铁柱组织的深井队,在一些地质条件合适的区域,成功打出了地下水。当浑浊但清凉的井水被绞上来时,围观的灾民们爆发出了久违的、带着哭腔的欢呼。这实实在在的水,比任何空洞的承诺都更有力。
由龙潜医学院牵头组建的医疗队,穿着特制的、浸过药水的罩衣,戴着口罩,在条件简陋的隔离营里,竭力救治着病患。他们强行推广煮沸饮水、石灰消毒,尽管过程充满阻力,甚至遭到一些愚昧民众的抵触和咒骂,但确实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瘟疫最凶猛的蔓延势头。
这些措施,陈默和新政府确实在做事,这一点,即便是最偏激的流民也无法完全否认。
然而,问题在于,这一切的努力,在如此浩大、如此深重的灾难面前,显得如此缓慢,如此杯水车薪。
粥棚前的队伍依旧长得让人绝望,分到每个人碗里的粥,稀得能照见人影。深井的数量有限,打出的水对于百万计的灾民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隔离营里,死亡依旧每天都在发生,石灰粉掩盖尸体的速度,有时甚至赶不上新尸体抬出的速度。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而飘摇。
就在这时,“无生老母”的蛊惑和“天罚论”的谣言,如同毒蛇,精准地咬在了这最脆弱的伤口上。
“看吧!朝廷不是不想救,是救不了!这是天罚,人力岂能抗衡?”
“信老母,心诚则灵。你看张老三,之前都快不行了,喝了圣姑的符水,现在都能起来走动了!”
“要不是摄政王惹怒了上天,我们何至于此?他搞的那些新玩意儿,有什么用?能求来雨吗?能赶走蝗虫吗?”
这些声音,起初只是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但随着时间推移,绝望加深,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沉默地听着,眼神中的怀疑越来越重。
一个原本对朝廷粥棚心存感激的老汉,在连续排了三天队只领到小半碗能数清米粒的稀粥后,看着怀里饿得连哭都没力气的孙子,再听到旁边人低声议论“这都是摄政王招来的灾祸,信老母才有活路”,他浑浊的眼睛里,那点感激渐渐被迷茫和怨恨所取代。
一个年轻妇人,她的丈夫被强行送进了隔离营,三天后传来死讯,连尸体都没能见上一面。她哭干了眼泪,听着“无生老母”的信众宣扬“入教者,老母庇佑,不染瘟疫”,内心深处那根名为“理智”的弦,悄然崩断。她撕掉了官府发放的防疫告示,加入了跪拜圣姑的行列。
《龙潜新报》和其他官方渠道不断发布辟谣信息,解释旱灾的成因、蝗虫的习性、瘟疫传播的原理,宣传朝廷正在采取的各项措施。但对于绝大多数识字不多、甚至根本不识字的灾民来说,这些白纸黑字远不如身边活生生的“例子”和那些直击恐惧的流言有说服力。更何况,报纸无法立刻变出足够的粮食和药品,也无法立刻让老天爷下雨。
民心,这曾经在海洋胜利和新政推行中凝聚起来的力量,此刻正在经历着最残酷的考验。一种危险的沉默在蔓延——不是支持,也不是激烈的反对,而是一种深深的失望、怀疑和观望。他们不再轻易相信官府的承诺,对朝廷派来的官吏投去冷漠甚至隐含敌意的目光。越来越多的人,在生存的本能和精神的蛊惑下,开始将目光投向那个宣称能提供“救赎”的邪教,内心天平正在悄然倾斜。
这种沉默的转向,比任何公开的叛乱更让帝国的统治者感到心悸。它意味着统治合法性的动摇,意味着新政根基的松动。一旦这“沉默的大多数”彻底倒向另一边,引发的将是整个帝国的崩塌。
几份来自察缉司不同区域的密报,用几乎相同的词语描述着这种民心的微妙变化:“流民于赈济点领粥时,多沉默寡言,间有怨望之语。”“对防疫措施,阳奉阴违者日众。”“邪教‘无生老母’信众扩张极速,多为民心浮动所致。”
陈默看着这些报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知道,朝堂上的攻讦不过是疥癣之疾,真正决定这场天灾最终走向的,是那数百万沉默的、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百姓心中的那杆秤。他们或许不懂大道理,但他们看得见谁真正能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科学的力量,新政的成效,必须用最快、最直接的方式,转化为他们看得见、摸得着的“神迹”。否则,流失的民心,将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挽回。
帝国的根基,正在这无声的侵蚀下,发出细微却令人不安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