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喜悦如同沙漠中的甘霖,珍贵而短暂。庆祝的欢笑声还在简陋的餐厅里回荡,新的挑战和更深远的工作已如潮水般涌来。观测站的日常,就是在解决旧问题、迎接新任务的循环中,螺旋式地向前推进。
马汉成在任务总结会后,收到了国内更详细的指示和一份长长的数据需求清单。同时,随邮件抵达的,还有一份人事征询意见函——他为期三年的海外派驻期已近尾声,国内询问他关于后续工作安排的个人意向。这份邮件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了一圈不易察觉的涟漪。他默默将文件存档,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转身又扎进了工作中。
基于前期在强电磁干扰和电离层扰动研究中积累的经验,国内技术部门提出,希望纳米比亚站能够承担一项“自适应抗干扰与信道优化算法”的长期外场验证任务。这意味着他们的站点,从一个优秀的数据采集员,开始向具备一定“诊断”和“处方”能力的“前沿实验室”转型。
“这是把我们架在火炉上烤啊,”方舟看着技术文档,半是调侃半是认真,“不仅要会看仪表,还得会分析病理,甚至参与开药方了。”
马汉成点点头,眼神里却有着欣赏:“这说明国内认可我们这里环境的独特性和我们团队的能力。这片天空,既是考场,也是宝库。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前沿实验室’的角色扮演好。”
任务变得更加繁重,也更具探索性。他们需要在一如既往保障日常观测任务的同时,分出一部分计算资源和天线时间,运行国内下发的多种新算法,并记录下它们在真实复杂环境下的表现,包括应对突发干扰、克服电离层闪烁、以及在多种不利条件叠加下的稳健性。数据量巨大,分析工作繁琐,常常需要有人彻夜值守,观察记录算法的“行为模式”。
就在这时,观测站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卡洛塔女士,那位曾指导他们辨认可食用植物的当地通讯公司工程师的母亲。她是一位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奥万博族长者,带着一小篮自家种的、甜得发腻的沙漠枣前来拜访,感谢他们之前帮助修复了附近社区时好时坏的收音机信号——那其实是潘阳在一次外出演练时,顺手排查了一个小小的信号放大器故障。
卡洛塔女士不会说英语,通过儿子翻译,她用带着浓重喉音的语言,讲述着这片土地的故事,关于星辰、关于祖先的迁徙、关于雨季和旱季的传说。她指着夜空中的南十字星,说那是他们祖先灵魂回归的路标。马汉成静静地听着,透过生硬的翻译,他仿佛触摸到了这片红土地更深沉的脉搏。他意识到,他们在这里,不仅仅是技术的拓荒者,也在不经意间,进行着一种文化和情感上的交流。
这次拜访似乎打开了一扇门。之后,偶尔会有附近的牧民,骑着驴、带着好奇而羞涩的神情,在观测站外围远远驻足。潘阳会拿出一些糖果或者瓶装水和他们分享,用肢体语言和简单的单词交流。方舟则有一次,帮一个牧民修好了一个老旧的、能收到bbc新闻的短波收音机,收获了对方一连串激动而听不懂的感谢。
这些微小的互动,像沙漠中零星却顽强生长的草籽,让观测站的存在,除了冷峻的技术色彩外,多了一丝人情的温度。马汉成默许甚至鼓励这种有限的接触,他告诉队员们:“尊重当地文化,保持友善,也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我们在这里,代表的是中国的形象。”
一个黄昏,马汉成接到国内妻子的视频电话。信号不算好,画面时有卡顿。妻子絮叨着孩子的学业,父母的体检情况,还有北京今冬的第一场雪。女儿在镜头前炫耀着新得的奖状,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发生的趣事。马汉成笑着应和,叮嘱妻子照顾好自己,让孩子好好学习。
挂了电话,他良久没有说话。窗外,是纳米比亚永恒的金色夕阳和苍茫大地;屏幕里定格的,是北京冬日雪后清冷的街道和家中温暖的灯光。一种强烈的时空错位感和思念,无声地攫住了他。他想起那份人事征询函,回国,意味着与家人团聚,参与更核心的技术研发,但也意味着离开这片倾注了三年心血、见证了团队成长、也承载着特殊使命的红土地。
他踱步到控制室。里面,方舟正带着小李调试新的验证算法,屏幕上数据滚动,年轻人眼神专注,偶尔为某个参数的优化而低声讨论。他又走到外面的天线阵列下,潘阳正带着人检查暴雨后加固的基座,用手敲打着混凝土,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些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是可以将后背托付的战友。这个站,从最初的艰难草创,到如今能承担关键任务和前沿验证,像他亲手抚育的孩子。真的要离开吗?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绪在他心中蔓延。
国内的消息再次传来。由于他们站在算法验证方面提供的宝贵数据,相关部门加速了决策,一批更先进、集成度更高的实验性抗干扰模块已经空运出发,不日将抵达观测站。同时,国内指示,要求马汉成在确保站点平稳运行的前提下,开始着手准备交接工作报告,并重点培养方舟,使其能逐步承担起更多的站点管理职责。
这几乎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了。马汉成知道,离别的时刻正在临近。
他没有急于宣布,而是开始有意识地给方舟压担子。站务会议逐渐由方舟主持,一些与国内的技术协调和汇报,也让他独立承担。方舟显然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他变得更加沉稳,思考问题也更加全面,偶尔会带着问题来找马汉成,探讨的不再仅仅是技术细节,还包括人员管理、与当地关系的处理等。
“老马,你是不是……”一次深夜长谈后,方舟忍不住开口。
马汉成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方舟,这个站,交给你我放心。记住,技术是骨架,人是血肉,而这份事业赋予我们的责任感和与这片土地的联系,是灵魂。要把这三者都传承下去。”
雨季的前兆开始显现。天空不再是单调的蓝,偶尔会积聚起壮观的、如山峦般的积雨云,虽然雨水还未正式落下,但空气里已经有了湿漉漉的、泥土苏醒的气息。观测站周围,一些不知名的野草开始冒出新绿,展现出惊人的生命力。
在一个例行维护日,马汉成和潘阳一起,驾车去几十公里外的小镇补充一些后勤物资。回程时,潘阳开着车,忽然说:“老马,你要回去了吧?”
马汉成微微一怔,看向窗外飞逝的、开始泛绿的红土地,点了点头:“嗯,国内征询意见了。估计就在这两个月。”
潘阳沉默了一会儿,这个硬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时间真快。你放心,有我和方舟在,这个站,塌不了。”
“我知道。”马汉成的声音很平静,却蕴含着深厚的信任。
车子在空旷的公路上行驶,远处,观测站的天线阵列在稀薄的云层下显现出清晰的轮廓。那里,有他们亲手安装调试的设备,有他们编写的浸满汗水的手册,有他们共同抗击风雨的记忆,有他们仰望过的璀璨星河,也有他们默默守护的、属于祖国的骄傲。
马汉成知道,回国是事业的另一个阶段,是新的挑战和征程。但纳米比亚的这段岁月,这片红土地上的风沙、星辰、暴雨、友谊还有那份沉甸甸的使命,已经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生命里,永不磨灭。前方的路,无论通向哪里,这段记忆都将是他最坚实的行囊。他看着越来越近的观测站,目光沉静而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