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位于老街商业别墅的工作室,众人都带着一丝疲惫与释然。柳碧云的故事沉重,但她的解脱也带来了慰藉。辜瑜咋咋呼呼地点了外卖,大家简单吃了些,便各自散去休息。林序和丁屿禾回了自己的住处,工作室很快安静下来。
夜色渐深,月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为室内铺上一层清冷的银霜。许今朝洗去一身疲惫,躺在二楼家中的席梦思大床上,却毫无睡意。白天的经历,尤其是最后接收到的那段关于许清源和玉简的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他侧过头,看向窗边。
谢执的虚影比之前又要凝实一些,几乎与真人无异。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玄色长袍的衣摆在无形的气流中微微拂动,墨发如瀑,衬得侧脸线条愈发冷峻。窗外是老街特有的景致,高大的香樟树枝叶繁茂,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月光透过叶隙,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模糊的车鸣,更反衬出室内的静谧。
这份宁静,却让许今朝心中的疑问更加清晰。
“谢执。”他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谢执微微侧首,月光流过他苍白的脸颊,落入那双深邃的凤眸。“何事?”
“今天……柳碧云解脱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一段记忆。”许今朝斟酌着用词,“是关于……许清源的。”
谢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声音低沉:“说。”
“他给了你一枚玉简,用符文封印着,说关乎重大,让你务必保管好。然后……追。”许今朝描述着记忆中的画面,“他让你快走,自己留下了。”
谢执沉默了很久,久到许今朝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窗外的树影轻轻摇晃,仿佛也在等待。
“玉简……”终于,谢执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迷茫的滞涩,“我……记不清了。”
许今朝撑起身子,看向他:“记不清?是内容,还是……”
“是它的去向。”谢执缓缓转过身,面向许今朝,月光在他眼中沉淀为化不开的浓墨,“那段记忆,如同被浓雾笼罩。我只知,澈之……许清源确曾交予我一物,言辞恳切。但之后……师父所托的‘钥石’不知所踪,他给予的玉简,亦不在吾身。”
他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深沉的无力感。丢失了师门重宝,遗忘了挚友所托,这对于骄傲如他,无疑是双重打击。
“会是归墟……导致的?”许今朝试探着问。
谢执的眼神骤然锐利,冰寒之意弥漫开来,但并非针对许今朝,而是针对那段模糊却痛彻心扉的过去。“或许。记忆残缺,唯余碎片。背叛之感真切,然具体情境、何人所为……诸多关键,皆已模糊。”他顿了顿,看向许今朝,“你所见记忆,或许……是拼图之一。”
许今朝能感受到他平静语气下的暗流汹涌。五百年的沉睡,不仅带走了他的力量,也撕裂了他的记忆,将最惨痛的过往变成了迷雾中的怪兽,只知道它的存在,却看不清它的獠牙。
对话结束后,有一段短暂的沉默。许今朝看着谢执依旧望向窗外的背影,那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孤寂,他忽然想聊点别的,冲淡那份沉重。
“说起来,”许今朝换了个轻松的语调,重新躺好,望着天花板,“楼下街角那家肠粉店,老板今天终于记得我不要葱花了。”
谢执的背影似乎顿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话题会如此跳跃。他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对于他而言,葱花与否,乃至食物本身,似乎都并非需要关注之事。
许今朝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林序那家伙,最近好像迷上了拼高达模型,房间里堆了好多盒子,被丁屿禾吐槽是长不大的小孩。”
谢执沉默着,似乎在理解“高达模型”为何物。
“还有辜瑜,”许今朝笑了笑,“她最近在学做咖啡,拉花惨不忍睹,还非说那是抽象艺术,客户来了都不敢让她动手。”
窗外树叶沙沙,室内只有许今朝带着些许倦意的、絮絮叨叨的声音。他说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日常,工作室的趣事,老街的变化,甚至吐槽了一下最近难缠的客户要求。
谢执始终没有打断,也没有回应太多,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背影似乎不再那么紧绷,仿佛融入了这静谧的夜色里。许今朝知道,他或许不能完全理解这些现代生活的琐碎,但这种分享本身,就像是在两人之间架起了一座无形的桥,从波澜壮阔的灵异世界,缓缓通向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有时候觉得,”许今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迷茫,“像今天这样,解决那些怨灵,追寻‘钥石’的线索,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但一回到这里,看到林序在研究他的模型,辜瑜在折腾她的咖啡,又会觉得,眼前的生活才是真实的。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可能现在也只有辜榆一个朋友。”
这次,谢执终于缓缓转过身,月光照亮他半张脸,神情依旧冷淡,但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真实与否,并非界限分明。”
他的话语总是这样,一针见血。
许今朝怔了怔,随即失笑:“也是。毕竟,我现在睡觉的时候,身边还站着一位五百年前的镇灵人呢。”这话带着点玩笑的意味。
谢执看了他一眼,并未因这调侃而动怒,反而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轮明月,低声道:“此间月色,与五百年前,并无不同。”
一句轻叹,仿佛穿越了无尽时光。
许今朝心中微微一动,不再说话。他闭上眼睛,听着窗外的风声、树叶声,感受着身边那缕若有若无的冰冷气息。
睡意渐渐袭来,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他仿佛听到谢执极轻地说了一句:
“葱花……不食也罢。”
许今朝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陷入了沉睡。
谢执依旧立于窗前,如同亘古存在的守护者,守护着这片宁静,也守护着身边这个与他命运紧密相连的人。
就在许今朝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即将彻底沉入梦乡之际,谢执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低沉,仿佛怕惊扰了这安宁。
“许今朝。”
“……嗯?”许今朝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意识在清醒与沉睡间徘徊。
“你与初见时,不同了。”
这句话让许今朝的睡意驱散了几分。他睁开眼,望向那个依旧背对着他的身影,月光勾勒出对方挺拔而孤寂的轮廓。他沉默了片刻,回想起最初惊吓、颠覆他多年的科学信仰时的相遇,谢执当初恨不得立即杀了他的狠厉。以及自己被卷入灵异事件的惊慌,面对谢执时的陌生与隔阂,以及那份对未知力量的无所适从。
是啊,不同了。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被动卷入事件的设计师。他开始主动学习符咒,尝试理解并掌控自己的力量;他能在怨灵滔天的怨念中保持冷静,寻找沟通的可能;他甚至开始习惯身边这个来自五百年前的“室友”,习惯了那份冰冷的存在感,并能在月夜下与他分享琐碎的日常。
这些变化,悄无声息,却又实实在在。
许今朝轻轻吁出一口气,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了然的感慨:
“是呀……”
他顿了顿,像是在对谢执说,又像是在对自己确认:
“毕竟,经历了这么多……总不能,一直停留在原地。”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放在枕边的左手,掌心的血契在黑暗中仿佛有微光流转。他侧过身,面向窗边那个背影,轻声补充道:
“谢执……我觉得你更加的像一个人了 不再是孤寂的……魂灵。”
谢执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但他没有转身,也没有反驳,只是沉默着,似乎在等待下文。
许今朝望着他,眼神清明了许多:“刚醒来的时候,你就像一块冻了五百年的寒冰,除了‘钥石’和复仇,眼里什么都看不到。现在……”他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词句,“现在你会提醒我练习不要冒进,会在我被怨念冲击时稳住我的心神,会……站在这里,听我说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
他指的不仅仅是今夜,还有这些日子以来,谢执那些看似不经意,却实实在在存在的回护与陪伴。那份冰冷的底色下,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属于“人”的温度。
谢执依旧没有回头,良久,才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仿佛自嘲,又仿佛是叹息的意味:
“是吗……”
月光下,他的侧影似乎柔和了那么一瞬。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在与这个拥有着特殊灵魂的现代青年日益紧密的联结中,在那共同经历的一次次危机与化解中,他那被冰封了五百年的心,正被这尘世的烟火气与眼前人的坚韧,悄然凿开一丝微小的缝隙。
他最终只是极轻地说道,像是说给许今朝听,又像是说给自己,“时光流转,无人能真正一成不变。”
许今朝听着他的话,没有再追问。他重新躺平,感受着内心奇异的平静。他们都变了,因为相遇,因为共同的经历,也因为彼此无形的影响。
“改变……未必是坏事。”许今朝闭上眼,喃喃道,睡意再次席卷而来。
谢执没有再回应。
但许今朝能感觉到,空气中那份冰冷的寒意,似乎悄然柔和了一瞬。
窗外的香樟树依旧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温柔的沙沙声,如同为这场跨越时空的陪伴与成长,奏响的宁静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