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水塔在城郊结合部，砖砌的筒身斑驳发黑，顶端像个蘑菇帽，锈蚀的铁梯螺旋向上，消失在夜色里。
刘志涛把车停在五百米外的废品站，徒步走过去。手里没拿枪，只带了把军刺——黑豹给的那把，用布条缠紧握柄。
塔下杂草丛生，有新鲜踩踏的痕迹。不止一个人。
他蹲下，捡起半截烟头，烟嘴有浅浅的牙印，过滤棉是白色的——外烟。不是普通混混抽得起的。
老K来过。
或者，他的人还在。
刘志涛抬头看向塔顶，大概三十米高。铁梯锈得太厉害，爬上去的声音在夜里会传得很远。如果上面有人，他就是活靶子。
他没急着动，绕水塔走了一圈。背面有个排水沟，沟壁有蹬踏的滑痕。有人从这儿上去过，不是梯子。
他蹲在沟边，打开手机手电，光照在沟壁上——几处砖缝里有新鲜的刮擦，金属划过的亮痕。
专业攀爬工具。
老K或者他的手下，装备很全。
刘志涛关掉手电，退回阴影里。他在犹豫，要不要上去。这是个明显的陷阱，老K在引他。
但如果不上去，就永远不知道老K想干什么。被动等死，不是他的风格。
他深吸口气，决定走排水沟。
脱掉外套，塞进背包，只穿紧身黑色短袖。他把军刺咬在嘴里，双手扒住沟沿，脚蹬砖缝，开始往上爬。
砖墙粗糙，磨得手掌火辣辣地疼。背上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但他没停。爬了大概十米，找到一处凸起的砖沿，蹲下休息。
夜风很大，吹得衣服紧贴身体。远处城市灯火通明，这里却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他继续往上爬。
快到顶部时，听见上面传来极轻的哼歌声。不成调，断断续续，像某种古老的民谣。
刘志涛停住，屏住呼吸。
哼歌声停了。
然后是打火机的声音，一下，两下，点燃。烟味飘下来，混合着一种奇特的香水味——很淡，像松木混着薄荷。
“既然来了，”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还是那个低沉带口音的声音，“就上来吧。梯子比沟好爬。”
刘志涛没动。
“怕我开枪？”那声音轻笑，“我要杀你，在你爬墙的时候，有至少三次机会。”
沉默。
刘志涛慢慢从沟里翻出去，落在水塔顶部的平台上。
老K就坐在平台边缘，两条腿悬在外面晃荡。他没戴那个京剧脸谱面具，而是换了张普通的黑色战术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和金色的短发。手里夹着烟，烟头在风里明明灭灭。
他身边放着一个长条形的黑色箱子，打开着，里面是拆解的狙击步枪零件，擦得锃亮。
“坐。”老K指了指对面。
刘志涛走过去，没坐，站着，手垂在身侧，离军刺很近。
“放松。”老K吐出口烟，“今晚是教学时间，不杀人。”
“教学？”
“对。”老K转头看他，眼睛在夜色里像某种夜行动物，“教你，怎么在像我这样的人手里，多活一会儿。”
刘志涛皱眉。
老K把烟掐灭，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望远镜，递过来：“看看。”
刘志涛接过，看向老K指的方向——是城西那片老居民区，密密麻麻的窗户，大部分都黑着。
“从左往右数，第七栋楼，四楼，左手边窗户。”老K说。
刘志涛调整焦距。
窗户里亮着灯，窗帘没拉严，能看见一个人影在屋里走动。是阿强。他正在安全屋里整理东西，背对着窗户，毫无防备。
刘志涛心脏一缩。
“别紧张。”老K的声音很平静，“如果我要杀他，他进屋第三分钟就死了。但我想让你看看，一个专业的狙击手，是怎么选择猎杀时机的。”
他拿回望远镜，自己看了看。
“窗户角度不错，但玻璃是旧的，有反光。需要等目标走到特定位置，避开反光区域。最佳位置是……现在。”
话音刚落，阿强走到了窗前，拉开窗帘，朝外看了一眼。
就在那个瞬间，如果枪响，他必死。
刘志涛手攥紧了。
老K放下望远镜：“但他还活着。因为我收了林广龙的钱，保你七十二小时。我是个守规矩的人，钱没到位，人不杀。”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老K转过身，面对他，“你的命，现在值三千万。但七十二小时后，只值一颗子弹的钱。你觉得，林广龙会为了你，再付三千万吗？”
刘志涛没回答。
他知道不会。林广龙是生意人，三千万买他多活三天，已经是看在老鬼面子和账本价值的份上。三天后，他如果没有更大的价值，就会被抛弃。
“所以，”老K继续说，“你得在这七十二小时里，证明你值更多的钱。或者，找到能让我放弃杀你的理由。”
“比如？”
“比如，你帮我做件事。”老K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扔过来。
刘志涛接住。照片上是个中年男人，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背景像是个实验室。
“李国华，四十五岁，滨江大学生物学教授。”老K说，“我要你，在明天晚上八点前，把他带到这里来。活的。”
“为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老K说，“你只需要知道，如果你做到了，我们的合约可以重新谈。如果你做不到，或者报警……”
他顿了顿。
“那个叫阿强的小兄弟，可能就会不小心从窗户掉下去。四楼，不高，但头朝下的话，也够了。”
刘志涛盯着照片。
教授。知识分子。和他毫无交集。
“我怎么信你？”他问。
“你不用信我。”老K站起来，开始收拾狙击枪零件，“你只能赌。赌我会守约，赌你对我还有用。”
他把零件一件件装回箱子，动作熟练得像在拼乐高。
“提醒你，李国华身边有保镖，两个，退伍兵出身，不好对付。他每天晚上七点离开实验室，坐一辆黑色奥迪回家。路线固定，但中途会去一家叫‘静心斋’的茶馆坐半小时。那是你唯一的机会。”
箱子合上，咔嚓一声锁死。
“明天晚上八点，我在这儿等你。带人来，你活。带不来，或者带警察来……”老K背起箱子，走到平台边缘，“你知道后果。”
他纵身一跃，不是往下跳，而是抓住塔外一根早就固定好的速降绳，身影迅速滑落，消失在夜色里。
刘志涛走到边缘往下看。
下面空空如也。
只有风在吹。
他站了很久，直到手机震动。
是阿强发来的短信：“涛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买了宵夜。”
刘志涛看着那条短信，手指悬在键盘上。
最终回复：“你先吃，我晚点回。锁好门，别开窗。”
发送。
他收起手机，又看了一眼照片上的李国华。
教授。
平静的脸，温和的眼睛。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犯了什么事，惹上了老K。
但明天晚上八点前，他必须把这个人带到水塔。
用任何手段。
---
凌晨一点，码头仓库。
黑豹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盯着天花板。房间很小，六人间，上下铺，汗味和脚臭味混杂。其他五个搬运工已经睡了，鼾声震天。
他睡不着。
不是嫌环境差，是心里憋着火。
白天福伯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在这儿，只听龙叔的。刘志涛的话，出了这个码头，就不管用了。”
他知道这是规矩，但他不甘心。
他黑豹，曾经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现在沦落到和这群苦力挤通铺，一个月三千块，还要被个老头子敲打。
翻了个身，床板吱呀响。
下铺的人嘟囔了一句：“还让不让人睡了！”
黑豹没理，坐起来，摸出根烟点上。火光在黑暗里亮了一瞬，照出他脸上那道疤——三年前替陈天豪挡刀留下的。
烟抽到一半，门忽然被推开。
福伯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映着他那张皱纹深刻的脸。
“47号，出来。”
黑豹掐灭烟，下床，跟着福伯走出去。
仓库外，夜风很大，吹得码头上的旗子猎猎作响。福伯走到一堆集装箱后面，停下，转身看着他。
“睡不着？”
“嗯。”
“在想刘志涛？”
黑豹没说话。
福伯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年轻人，讲义气是好事，但别太死心眼。刘志涛给你一条活路，你记他的情，这没错。但你要明白，在这江湖上，情分是情分，生意是生意。”
“龙叔让我来，是做什么生意的？”黑豹问。
“搬运工是表面的。”福伯压低声音，“码头每天进出的货，有些是‘特殊’的。需要人看着，需要人押运，也需要人……处理一些突发情况。”
黑豹明白了。
他还是干老本行，只是从台前转到幕后，从陈天豪的打手，变成林广龙的暗桩。
“龙叔信我？”
“龙叔谁也不信。”福伯说，“他只信利益。你现在无路可走，只能靠他，所以他敢用你。但你要是敢有二心……”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黑豹点头：“我懂规矩。”
“懂就好。”福伯从怀里掏出个信封，递过来，“明天开始，你不用搬货了。去三号仓，找老鬼——不是监狱那个，是这儿看仓库的老头，他也叫老鬼。他会告诉你该做什么。”
黑豹接过信封，摸了摸，里面是钱，大概两万块。
“预付的薪水。”福伯说，“干得好，后面还有。干不好，或者走漏风声……”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黑豹把信封塞进怀里：“明白。”
福伯转身要走，又停住。
“对了，刘志涛那边，你暂时别联系。龙叔在观察他，看他值不值得长期投资。在他证明自己之前，你离他远点，对你好，对他也好。”
说完，福伯提着灯，慢慢走远了。
黑豹站在集装箱的阴影里，看着手里的信封，又看向远处城市的灯火。
忽然觉得，这江湖，真他妈像个巨大的迷宫。
每个人都在里面绕，以为找到了出口，其实只是进了另一个岔路。
他拆开信封，抽出钱，借着月光数了数。
正好两万。
崭新，连号。
他抽出一张，对着月光看水印。
然后，把剩下的钱，连同信封一起，撕得粉碎，扔进海里。
纸屑在风里飘散，像一场小小的雪。
他不需要这钱。
他需要的是，有朝一日，能重新站在光里，而不是躲在集装箱后面，当一条看门狗。
---
凌晨两点，“静心斋”茶馆打烊。
李国华教授走出茶馆，看了眼手表，快步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奥迪。两个保镖一左一右跟着，眼神警惕。
上车，关门。
车子缓缓驶入夜色。
他们没有注意到，对面巷子阴影里，停着一辆没挂牌的旧面包车。
刘志涛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奥迪尾灯消失。
他手里拿着从网吧打印出来的资料——李国华，四十五岁，滨江大学生物工程学院副院长，主攻神经生物学。发表过不少论文，拿过几个国家级项目，学术声誉不错。
表面看，就是个普通的学者。
为什么老K要抓他？
刘志涛想不通。但他没时间细想，老K只给了他不到二十小时。
他发动车子，跟了上去。
奥迪开得很稳，穿过市区，驶入一个高档住宅小区。门卫敬礼放行，车子消失在绿化丛后面。
刘志涛把车停在小区外，步行进去。他穿着快递员制服——下午让阿强准备的，戴了帽子和口罩，手里拿着个空快递盒。
保安没拦他，这个点还有快递员送货，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
他找到李国华住的楼，十七栋，一单元。进电梯，按了十二楼。
电梯上行。
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计划：敲门，假装送错快递，趁开门瞬间制伏保镖，然后带人走。
简单，粗暴，但有风险。
那两个保镖不是吃素的，而且屋里可能还有其他人。
电梯门开。
他走到1201门口，深吸口气，按下门铃。
里面传来脚步声，猫眼暗了一下。
“谁？”是个女人的声音。
“快递，李国华先生的。”刘志涛压低声音。
“这么晚送快递？”
“加急件，显示必须今晚送达。”
门里沉默了几秒。
然后，门开了条缝，防盗链还挂着。是个中年女人，穿着睡衣，应该是李国华的妻子。
“给我吧。”她伸手。
刘志涛把快递盒递过去，同时脚往前一顶，卡住门缝，另一只手猛地伸进去，抓住防盗链，用力一扯！
链子断了。
女人惊叫。
刘志涛冲进去，军刺抵在女人脖子上：“别叫，我不伤你。李国华在哪儿？”
女人脸色煞白，颤抖着指向卧室。
就在这时，两个保镖从客厅两侧冲出来，手里拿着甩棍。
刘志涛把女人往前一推，撞向其中一个保镖，同时侧身躲开另一人的甩棍，军刺反手划向对方手腕。
血溅出来。
保镖痛哼，甩棍脱手。
另一个保镖扶住女人，掏出对讲机：“有闯入者！请求支——”
话没说完，刘志涛已经扑到他面前，军刺柄狠狠砸在他太阳穴上。保镖晃了晃，倒地。
对讲机里传来沙沙的询问声。
刘志涛捡起对讲机，关掉。
卧室门开了。
李国华穿着睡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老式左轮手枪，颤抖地指着刘志涛。
“你……你是谁？想干什么？”
刘志涛看着他，又看看他手里的枪——枪口在抖，握枪的姿势很生疏。
“把枪放下，”刘志涛平静地说，“我不想伤你。有人要见你，跟我走一趟。”
“谁要见我？”
“一个戴面罩、金色头发的人。”刘志涛说，“他叫我带你到城郊水塔。”
李国华脸色瞬间惨白。
手里的枪，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他终于来了……”李国华喃喃自语，眼神涣散。
刘志涛皱眉。
这个人，认识老K？
而且，很怕他。
“你认识他？”刘志涛问。
李国华没回答，只是慢慢蹲下，抱住头，浑身发抖。
像个崩溃的孩子。
刘志涛走过去，捡起枪，卸掉子弹。
然后拉起李国华：“走吧。路上，你可以告诉我，你和他之间的事。”
李国华抬头看他，眼睛里全是恐惧。
“我不想死……”
“那要看你怎么配合了。”刘志涛说。
他架着李国华走出门，留下两个昏迷的保镖，和一个瘫坐在地上哭泣的女人。
电梯下行。
李国华靠在轿厢壁上，声音发抖：
“三年前……我帮他做过一件事……一件……我不能说的事……他答应放过我的……他答应的……”
刘志涛没说话。
只是按了一楼。
电梯数字跳动。
像倒计时。
下一章预告：第十四章——前往水塔途中，李国华会吐露什么惊人真相？老K究竟要他做什么？黑豹在码头接到第一个“特殊任务”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