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舞蹈教室里，只剩下岑漾一个人。
夕阳的余晖从高高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光带。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还有她身上那股热烘烘、带着点咸味的汗气。
背景播放的钢琴曲早就停了，四周静得能听见她自己有点急促的呼吸声，还有练功鞋摩擦地板的细微声响。
她对着墙边那面顶天立地的落地镜，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重复着那个高难度的连续旋转。起范儿，深吸一口气，足尖绷紧立起，身体舒展打开，旋转，一圈，两圈，三圈…稳住！镜子里的人影脸颊通红，额前、鬓角的碎发早就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痒痒的。淡蓝色的练功服后背湿了一大片，颜色深了一块，紧紧黏在脊背上，勾勒出微微起伏的曲线。
脚趾头在硬邦邦的足尖鞋里早就疼得发木，每次落脚，都像踩在一堆碎玻璃渣上，钻心地疼。小腿肚子酸胀得直哆嗦，感觉下一秒就要抽筋。
但她咬着牙，没停。
新生汇演没几天了。这是她上大学后第一次正经登台，还是独舞。她憋着一股劲儿，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就是想跳好，想让人记住她叫岑漾，跳芭蕾的岑漾，而不是谁谁谁带着的那个“小妹妹”。
更深的那个念头，她谁都没告诉，连自己都不敢细想。
她想让他看。
想让周衿墨亲眼看看，站在聚光灯下、舞台中央的岑漾，是什么样子。不是那个总需要他拨开人群走过来捞一把的小可怜，不是那个被温若雪用“还小不懂事”轻轻带过的小丫头。她想让他看见，她也在拼命发光，也有自己的棱角和骄傲，也能…站在离他更近一点的地方。
这个念头像一小簇火苗，在她心窝里烧着，烫着她，支撑着她又完成了一个又累又疼的旋转，尽管最后一下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她猛地停下来，双手死死撑着膝盖，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胸口剧烈地起伏，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汗珠子大颗大颗地从额头、鼻尖滚下来，砸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她抬起酸软的胳膊，用早已湿透的护腕胡乱抹了把脸，扭头看向窗外。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染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调子，暗下来了。远处教学楼的一扇扇窗户里，陆续亮起了暖黄的灯光。
她心里忽然动了一下，想起前几天，她好像就是在这个把杆旁边，一边压腿一边随口跟周衿墨提过一嘴，说今天排练可能会晚一点结束。
当时他正靠着墙低头看手机，闻言眼皮都没抬，就从喉咙里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过了好几秒，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了一句：“几点完？到时候我看情况。”
语气挺随意，听着不像保证，更像一句敷衍的场面话。
但岑漾心里还是忍不住偷偷抱了点期待。万一呢？万一他忙完了，正好有空，想起来她在这儿，就顺路过来看一眼呢？
她忍不住伸手摸过放在把杆上的手机，按亮屏幕。
锁屏界面干干净净。没有新消息提示，也没有红色的未接来电标记。
心里那点期待的小火苗，像是被窗缝里溜进来的冷风吹得猛地晃了一下，暗了不少。
她有点烦躁地把手机屏幕朝下扣了回去，甩甩头，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甩出去。深吸一口气，她又对着镜子里那个汗涔涔的自己，抬起早已酸软不堪的手臂，强迫自己摆好姿势。
再来。
她在心里默数着拍子，起范儿，踮脚，旋转…
时间一点点流走，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了，像一块巨大的深蓝色幕布。教学楼里的灯光越来越多，连成一片。外面走廊隐约传来别的教室下课、锁门的动静，还有学生嬉笑着走过的声音，渐渐远去，最后重归寂静。
岑漾终于再也撑不住了，腿一软，差点直接坐在地上。她扶着把杆慢慢滑坐到地板上，拿起墙边的水瓶，拧开，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凉水，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才感觉那冒烟的嗓子稍微舒服了点。
缓过劲儿来，她又一次拿起手机。
屏幕还是黑的，安安静静，像个哑巴。连条广告推送都没有。
心里那点残存的、摇摇欲坠的期待，彻底熄灭了，噗嗤一下，只剩下一小撮凉透了的灰烬，还冒着点呛人的烟。空落落的，还有点发涩，堵在嗓子眼儿。
她慢吞吞地爬起来，开始收拾东西。湿透的毛巾、喝剩半瓶的水、换下来的能拧出水的练功服，一件件慢腾腾地塞进大大的双肩包里。动作比平时慢了不止一倍，像个生了锈的机器人。
换好日常穿的宽松卫衣和运动裤，背上沉甸甸的包，她关掉教室里最后一盏灯，锁好门。
走廊里又长又静，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嗒，嗒，嗒，听着有点孤单。走到教学楼大门口，冰冷的夜风迎面吹来，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脚步顿住了。
心里那点微弱的、自己都觉得可笑的侥幸心理又冒了头。她忍不住探出头，朝外面路边那排熟悉的停车位张望过去。
夜色里，路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一排排空荡荡的停车位。没有那辆熟悉的、线条冷硬的黑色车子。
冷风卷着几片枯叶吹过，打了个旋儿。
她猛地打了个哆嗦，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瞬间被放大了，像破了个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她拉高外套的领子，把半张脸都埋进去，缩着脖子，埋着头，独自朝宿舍楼的方向快步走去。
脚趾还在隐隐作痛，每走一步都像在提醒她刚才的拼命和现在的…有点可笑的自作多情。鼻子突然有点发酸。
她拿出手机，想看看具体几点了，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想法，无意识地向上划了一下，点开了朋友圈。
一条新的更新提示赫然顶在最上面。
是温若雪。
就在一分钟前。
她发了一张照片。看起来像是个很高档的私人会所或者餐厅包间，灯光是那种暖昧又昂贵的暖黄色，背景虚化，但能看出精致的装潢。照片是从侧面拍的，温若雪本人举着一杯红酒，唇角勾着优雅得体的微笑，正微微侧头，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眼神专注。
而她旁边那个只露出小半张凌厉侧脸、挺拔身影和随意搭在桌沿的修长手指的男人…
岑漾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像是被一根冰冷的钉子瞬间钉在了原地。深夜的冷风刮过脸颊，她却感觉不到，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涌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周衿墨。
他穿着那天那件黑色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了两颗，袖子依旧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手里也拿着杯酒，微微侧头听着温若雪说话，神情看起来有些放松，甚至嘴角好像还带着一丝极淡的、她很少在他对着别人时看到的弧度。
照片配着一行字：
“和优秀的人共事，总是收获颇丰。头脑风暴，灵感碰撞，期待接下来的深度合作。[咖啡]”
下面还跟了一个小小的、扎眼的定位标签——
[沪市·外滩]
岑漾死死盯着那张照片，盯着那个刺眼的定位，眼睛一眨不眨，指尖冰凉。
手机屏幕的光白晃晃地照在她脸上，映得她脸色有些发白。
所以…
他不是忙忘了。
不是抽不开身。
不是堵在路上。
他是根本不在京市。
他和温若雪在一起。在几百公里外的繁华都市。谈合作，喝红酒，进行“头脑风暴”，期待“深度合作”。
冰冷的夜风呼呼地刮过，吹得她脸颊生疼，眼睛被风刺得又干又涩，有点想流眼泪，又拼命忍住了。
她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冷得微微发抖，才慢慢收起手机，屏幕暗下去，那张刺眼的照片消失了。
她重新低下头，把脸更深地埋进衣领里，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宿舍楼挪。脚步比刚才更沉了，像灌了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