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窥心镜中那场暴雨,那根麻绳,那张与沈烈一般无二的脸,活将宴安之死的真相血淋淋地撕开在她面前后,慕晚棠的心,便如同被最钝的刀子反复切割,没有一刻安宁。
白日里,她还是努力保持着威仪万方、冷静沉着的昭雪女帝,用繁重的政务、无尽的奏章,勉强筑起一道堤坝,拦阻那几乎要决堤的恨意与悲痛。
可一旦夜幕降临,万籁俱寂,那道堤坝便脆弱得不堪一击。
梦境,成了她无法逃脱的炼狱。
今夜亦是如此。
龙涎香在寝殿内幽幽浮动,鲛绡帐低垂,隔绝了外界一切声息。
慕晚棠躺在柔软却冰冷的云锦衾被中,眉心紧蹙,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而紊乱。
梦,开始了。
没有预兆,场景瞬间切换。
依旧是那片被暴雨笼罩的、令人窒息的山林。
泥土的腥气,树木被狂风摧折的呻吟,还有那几乎要撕裂耳膜的雷鸣电闪。
她再次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时空之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个穿着她亲手绣制的青蓝色龙凤纹外衣的身影,在泥泞中跌跌撞撞地奔跑。
“宴安……”
她在梦中无声地呼喊,拼命捶打那层看不见的壁垒,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却撼动不了分毫。
沈宴安跑到了瀑布边的青石旁,精疲力竭地瘫坐下来,胸膛剧烈起伏。雨水顺着他俊美却写满惊惧的脸庞滑落,混合着泥污。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死死盯着来时的方向,仿佛那里潜伏着择人而噬的恶魔。
然后,那道穿着蓑衣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青石后闪现。
“不——!”
慕晚棠在梦中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麻绳套上了沈宴安的脖颈,骤然收紧!
他双目暴凸,双手徒劳地抓挠着颈间的绳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令人心碎的窒息声。
他挣扎,踢蹬,泥土被他刨出深坑,雨水混合着他绝望的痕迹。
“放手!朕命令你放手!”
慕晚棠状若疯魔,帝王威仪在至爱濒死的景象前粉碎殆尽,只剩下一个女子最原始的痛苦与愤怒。
她疯狂地撞击着屏障,哪怕头破血流。
就在这时,濒死的沈宴安,忽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诡异地将头转向了她所在的方向。
隔着暴雨,隔着时空,隔着生与死,他的目光,竟精准地“看”向了她。
那双曾经本该盛满温柔、笑意和草药清香的眸子,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瞳孔因为窒息而放大,里面倒映出的,是她惊恐万状的脸。
他的嘴唇翕动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声音嘶哑、破碎,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慕晚棠的魂灵深处:
“飘絮……”
“你为什么……不救我……”
“你为什么……只是看着……”
“为什么啊!!!”
最后那一声质问,并非从他口中发出,而是直接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带着无穷无尽的怨怼、不解、以及浓得化不开的……绝望的眷恋。
轰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惨白闪电劈开梦境的天幕,照亮了沈宴安青紫扭曲的脸,照亮了蓑衣下沈烈那张冷漠的脸,也照亮了她自己苍白如鬼、涕泪横流的脸庞。
“不——”
慕晚棠猛地从龙床上坐起,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惊叫。
冷汗早已浸透了她轻薄的寝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寒意。
她胸膛剧烈起伏,心脏狂跳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灵魂深处的剧痛。
寝殿内一片死寂,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夜明珠柔和的光辉洒落,却驱不散她周身弥漫的冰冷与黑暗。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脸颊,触手一片湿凉,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梦中流下的泪。
“宴安……”
她喃喃出声,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那句“你为什么不救我”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她耳边、在她心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滋滋作响。
为什么?
她也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命运如此弄人?让她在黑暗中获得光明,却又在光明降临的前一刻,夺走她生命里唯一的光源?
为什么她贵为女帝,坐拥四海,拥有移山倒海、决定亿万生灵生死的力量,却偏偏救不回三百年前那个在暴雨中无助挣扎的情郎?
为什么……窥心镜中的人,偏偏是那个时而让她觉得熟悉亲切,时而又让她恨入骨髓的沈烈?
孤独。
一种深入骨髓、冻彻灵魂的孤独,如同无边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这孤独,与她身为帝王、高踞九重、无人敢亲近的孤寂完全不同。
那是一种失去了灵魂另一半,从此天地虽大、时光虽长,却再无归处、再无暖意的绝对孤寂。
她环抱住自己冰冷的双臂,纤细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华丽的寝殿,堆金砌玉的摆设,象征无上权力的龙床……
这一切,在此刻都失去了意义,变得空洞而可笑。
它们填充不了她心口的那个血洞,那个自从宴安离开后,就再也没有愈合过的伤口,如今被梦境撕扯得更大,鲜血淋漓。
她恍惚地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金丝灵檀木地板上,走到窗前。
推开厚重的雕花窗棂,夜风涌入,带着皇城特有的、混合着灵雾与远处市井烟火的气息。
抬头望去,苍穹如墨,繁星点点,那轮残月依旧半隐在云翳之后,冷冷地俯瞰着人间。
三百年前,在溪畔的竹屋前,宴安也曾这样抱着她,指着星空,为她描述她看不见的璀璨。
他的声音温和带笑:“飘絮,我告诉你怕,现在天上那颗最亮的叫天枢,旁边像勺子的是北斗,等你以后能看见了,我再带你认全它们。”
如今,她能看见了,甚至能看透万里云层,洞察朝堂阴谋,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为她指星的人了。
这满天的星辰,每一颗都像是在冷冷地提醒她那个梦境,那个质问。
“我没有不救你……” 她对着虚空,对着那轮残月,低声呢喃,眼泪无声地滑落,“我当时……看不见啊……宴安,我若是能看见,
若是能在你身边,纵是拼却这帝位,纵是神魂俱灭,我也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可这些话,宴安听不到了。
他带着被至爱“抛弃”的误解与绝望,死在了三百年前的暴雨夜里。
而她,被困在三百年的时光之后,困在女帝的躯壳里,困在“沈烈可能是凶手”的谜团与恨意中,连为他痛痛快快报个仇,都因为那首该死的歌谣而变得迟疑不决。
这种无力感,比任何强敌带来的压力都要沉重千万倍。
她想起白日里,宁茹雪来报,关于沈烈过往的调查依然迷雾重重,此人仿佛真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幼年经历一片模糊。而神器碎片的下落,更是渺茫。
希望仿佛细沙,越想抓紧,流失得越快。
慕晚棠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窗前,任由夜风吹拂她散乱的长发和单薄的寝衣,仿佛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玉雕。
往昔与沈宴安相处的点点滴滴,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
他笨拙却耐心地喂她喝药时,指尖的温度;
他背着她走在山路上,小心翼翼避开碎石时,沉稳的脚步声;
雷雨夜,他哼着不成调的乡谣,轻拍她后背时,掌心令人安心的节奏;
还有他说“晚晚,我们回家了”时,语气里那份将她视为全世界的笃定与温柔……
每一个细节,此刻都变成了淬毒的蜜糖,甜得让她心颤,又毒得让她肝肠寸断。
“宴安……” 她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窗棂上,声音哽咽,“三百年了……我没有一日忘记你,
这江山,这帝位,这长生……没有你,于我而言,不过是无尽岁月里,一场华丽而冰冷的囚禁。”
“你若怨我,恨我,为何不入我梦来,亲自向我索命?为何只用那镜中幻影,这般折磨于我?”
她像是在质问早已逝去的情郎,又像是在质问无情的天道。
回答她的,只有穿过廊庑的呜咽风声,如同三百年前,那片山林中,送葬的挽歌。
长夜漫漫,梦魇暂退,但清醒的痛楚,却更加绵长而具体。
女帝的孤独,不在于无人相伴,而在于那个唯一能驱散她孤独的人,早已化作时光尘埃,只留给她一个染血的谜团,和一句永无答案的、锥心刺骨的质问。
天边,渐渐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预示着又一个没有宴安的黎明即将到来。
慕晚棠缓缓直起身,擦干脸上的泪痕,眼中那些属于“飘絮”的脆弱与彷徨,被一点点压回心底最深处。
取而代之的,是女帝应有的冰封般的冷静与决绝。
无论如何,她要一个答案。
关于宴安之死的,全部的答案。
即使那答案,可能会将她最后一点念想,也彻底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