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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翊的葬礼,终究没有遵循历代帝王沿袭了三百年的规制 —— 那些刻在《大燕礼典?丧仪篇》里的繁文缛节,那些曾让无数百姓踮脚围观、让百官累得腰杆发酸的盛大仪式,终究没有为这位年号 “承平” 的帝王上演。

按祖制,帝王崩后,需先在紫宸殿停灵七日,殿内悬九尺白绫,外设十二面缟素幡旗,由钦天监择定 “吉时” 后,再以六十四人抬的 “龙輴” 载灵柩,伴以钟鼓司的编钟、编磬齐鸣,引礼官唱喏 “起驾”“落驾”,百官身着斩衰缞服,从皇城正门朱雀门列队而出,沿途百姓需跪伏道旁,不得仰视。灵柩最终送入京郊万安山皇家陵园主墓区时,还需由宗室亲王捧谥宝、太傅捧谥册,行三跪九叩大礼,待封墓门时,更要洒以五谷、浇以酒醴,象征帝王 “永守社稷”。

可沈璃手中那卷遗诏,却打破了这一切。那卷以南海鲛人丝混纺的明黄绢帛,质地坚硬如犀角,边缘用赤金镶了细边,上面 “摄政监国,代行皇权” 八个字,是慕容翊弥留之际,以颤抖的手握着紫毫笔写下的 —— 笔尖洇开的墨痕里,还掺着他咳出来的血丝。这份超越常理的信任,像一把重锤,砸开了祖制的铜锁,也让沈璃做出了一个足以令朝野震动、让宗室诸王拍案怒斥、甚至让后世史官在《大燕史》里写下 “沈氏乱礼,逾矩葬君” 的惊世骇俗之举 ——

她没有将慕容翊送入万安山皇家陵园。

那座陵园,沈璃曾在三年前随慕容翊去过一次。彼时是清明,慕容翊穿着素色常服,没有带卤簿,只带了两名内侍和沈璃。车驾行至万安山脚下时,便能看见那道绵延三里的青白石牌坊,牌坊上刻着 “慕容氏宗陵” 五个大字,字缝里填着金粉,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进了牌坊,是一条宽丈余的神道,两侧立着二十四尊石人石兽,从文臣、武将到石狮、石马,皆由整块汉白玉雕成,历经百年风雨,石面上已生出细密的青苔,像是给这些 “守护者” 披了层绿衣。

神道尽头,便是主墓区。慕容翊的生母宸妃的墓,在主墓区的西侧,一座矮小的封土堆前,只立着一块半旧的青石碑,上面刻着 “宸妃慕容氏之墓” 七个字,没有谥号,没有生平。慕容翊站在墓前,沉默了许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碑上的青苔,沈璃听见他低声说了句:“母妃,儿臣来看您了。” 那天风很大,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的声音混在风里,轻得像一声叹息。

沈璃后来从福伯口中得知,宸妃原是江南女子,入宫时才十六岁,因一手好琵琶得了先帝的临幸,可她性子软,不懂宫斗,入宫第三年便被当时的贵妃诬陷 “巫蛊厌胜”,打入冷宫。慕容翊那时才五岁,偷偷溜进冷宫看她,宸妃便抱着他,弹着琵琶唱江南的小调,唱到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 时,眼泪便会落在琵琶弦上。直到慕容翊十岁那年,宸妃用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死前还在怀里揣着慕容翊画的一幅歪歪扭扭的 “母妃图”。

而主墓区的东侧,是先帝的陵寝。那座封土堆比宸妃的高了三倍,墓前立着丈高的石碑,刻着先帝的谥号 “章皇帝”,还有长篇的碑文,歌颂他 “平藩乱、修水利、轻徭薄赋” 的功绩。可慕容翊对这座陵寝,却始终带着一种疏离的敬畏。沈璃记得,有一次朝堂议事,宗室亲王提议让慕容翊为先帝加尊号,慕容翊沉默了半晌,只说:“先帝功过,留与史官评说,不必再加尊号。” 后来她才知道,先帝在位时,曾多次猜忌慕容翊,甚至在慕容翊平定藩乱后,还派暗卫监视他的府中动静,父子间的隔阂,早已深如鸿沟。

更讽刺的是,在主墓区的西北角,还有一座空置的墓穴。那是为慕容琛准备的 —— 那位曾以 “清君侧” 为名举兵叛乱的皇叔。慕容琛是先帝的弟弟,野心勃勃,当年见慕容翊年幼(登基时才十七岁),便以 “辅佐幼主” 为名,把持朝政,后来更是直接起兵,想要夺取皇位。那场叛乱持续了三年,战火蔓延到了半壁江山,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慕容翊亲率禁军,在汴水之畔与慕容琛的叛军决战,最终亲手将慕容琛擒获,赐了一杯毒酒。可即便如此,按祖制,慕容琛作为宗室亲王,依旧保有了入葬皇陵的资格,只是那座墓穴,从建好那天起,就一直空着,墓前的石碑上,连名字都没有刻,像一个永恒的讽刺,提醒着世人慕容氏皇族内部的血腥争斗。

除了这些,皇陵里还埋葬着无数慕容家的列祖列宗 —— 有开创大燕王朝的太祖皇帝,他的陵寝最是宏伟,墓前的石人石兽皆是鎏金的;有守成治世的仁宗皇帝,他在位时减免赋税,百姓安居乐业,陵前的松柏长得最是茂盛;也有昏庸无道的武宗皇帝,他沉迷酒色,荒废朝政,陵寝早已破败,碑上的字迹都模糊不清了。这些帝王的功过,早已被刻入青史,他们的雕像在祭祀大殿里庄严肃穆,他们的幽灵仿佛凝聚在那片由青砖黛瓦、白玉栏杆构成的森严陵区之内,用无形的目光审视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后人。

沈璃站在万安山脚下,曾不止一次地想:慕容翊若是葬在这里,会开心吗?他一生都在挣脱束缚 —— 挣脱生母早逝的阴影,挣脱先帝的猜忌,挣脱慕容琛的威胁,挣脱宗室的掣肘,他骨子里的孤傲与执拗,怎么会愿意死后再被这些无形的枷锁困住?他生前已背负了太多 —— 朝堂的尔虞我诈、宗室的明枪暗箭、百姓的殷切期盼、江山的沉重责任,死后,何必再困于这由规矩、礼教、血缘编织而成的牢笼?

于是,沈璃做出了决定。她没有通知钦天监,没有告知宗室诸王,甚至没有让后宫的妃嫔知晓,只动用了手中最为隐秘、也最为可靠的力量 ——“暗凰卫” 和萧重的亲兵。

“暗凰卫” 福伯接手统领。福伯原是沈家的家奴,跟着沈璃的父亲南征北战,后来沈家被灭门,隐姓埋名,多年来一直暗中培养势力,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帮沈家平反。“暗凰卫” 的成员,皆是从孤儿中挑选出来的,从小接受严苛的训练,不仅武艺高强,更重要的是忠心耿耿,口风极紧。这次参与送葬的,是 “暗凰卫” 中最核心的一队人马,共十二人,领队的是一个名叫 “墨影” 的年轻人 —— 他曾在三年前慕容翊遇刺时,替慕容翊挡过一剑,深得沈璃和慕容翊的信任。

萧重的亲兵,则是经历过血火考验的老兵。他们大多是萧重当年平定藩乱时带出来的,跟着萧重出生入死,对慕容翊忠心耿耿。这次沈璃调动的,是半队亲兵,共二十人,他们个个身材魁梧,眼神锐利,腰间佩着长刀,背上背着弓箭,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萧重原本想亲自带队,可沈璃知道,朝堂上暗流涌动,萧重需要留在京城稳定局势,便婉拒了他的请求,只让他派了最可靠的副手带队。

送葬的日子,选在了一个天色尚未破晓的清晨。

那天的晨雾,浓得化不开。乳白色的雾气像巨大的幔帐,将整个皇城笼罩其中,连宫墙上悬挂的明黄色龙旗都变得模糊不清,只隐约能看见一个朦胧的轮廓。宫墙下的护城河,水面平静无波,雾气在水面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顺着岸边的垂柳滴落下来,“滴答”“滴答” 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

西华侧门的宫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守门的侍卫,是 “暗凰卫” 的人乔装的,他们穿着侍卫的制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里透着警惕。一辆外观朴素无华、甚至有些陈旧的乌木马车,从门内缓缓驶出。

这辆马车,看似普通,实则暗藏玄机。乌木是从西南边境运来的,质地坚硬,不易腐朽,而且自带一股淡淡的清香,能驱散蚊虫。马车的车厢内壁,铺着一层厚厚的玄冰 —— 这些玄冰是从皇城地下的冰窖里取出来的,冰窖建于太祖年间,深达三丈,里面的冰常年不化。为了保持玄冰的低温,车厢内壁还裹了三层厚厚的羊绒,羊绒外面又铺了一层防水的油布,确保灵柩在行驶过程中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车夫是福伯亲自挑选的,名叫 “老周”,原是宫里的马夫,后来因年老体弱,被福伯收留。老周的家人当年在慕容琛叛乱时被叛军杀害,对慕容翊心怀感激,也对沈璃忠心耿耿。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头上戴着一顶斗笠,将脸遮得严严实实,手里握着马鞭,动作缓慢而沉稳,尽量减少马车行驶时的声响。

马车的周围,十二名 “暗凰卫” 成员乔装成普通的商旅护卫,分散在马车四周。他们穿着粗布短打,腰间挎着包袱,里面装着兵器,脸上带着疲惫的神色,仿佛是赶了一夜路的商人。二十名禁军亲兵,则骑着骏马,远远地跟在后面,他们的马蹄上裹着厚厚的棉布,行驶时几乎听不到声音。

整个队伍,悄无声息地行驶在京城的街道上。街道上铺满了青石板,石板上的露水还没有干,马车的车轮碾过石板,发出单调而压抑的 “轱辘 —— 轱辘 ——” 声,固执地穿透浓雾,成为打破这黎明前万籁俱寂的唯一声响。街道两旁的房屋,大多还紧闭着门窗,只有几家早点铺子,透出微弱的灯光,里面传来伙计揉面的声音。偶尔有早起的行人,看到这支队伍,也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便匆匆走开 —— 他们不知道,这辆看似普通的马车里,装着的是大燕王朝的帝王。

队伍出了京城,朝着京畿之外的群山方向行进。山路越来越崎岖,越来越狭窄,路边的植物也越来越茂密。清晨的雾气渐渐散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山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马蹄踏在碎石上,发出 “嘚嘚 —— 嘚嘚 ——” 的声响,伴随着车轮偶尔碾过石块的颠簸声,以及山林间偶尔传来的鸟鸣 —— 有清脆的山雀叫,有婉转的画眉声,还有雄鹰在高空盘旋时发出的锐利嘶鸣。

墨影骑着一匹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时不时地勒住马,拿出沈璃给他的羊皮地图,仔细核对路线。这张地图是慕容翊在某次深夜密谈后亲赠给沈璃的,上面用特殊的朱砂墨迹标注着多处不为人知的隐秘据点与安全路线 —— 那是慕容翊在位时,为应对极端情况(如叛乱、刺杀、甚至亡国)而秘密建立的 “后路”。此次所选的地点,位于京畿之外三百余里,远离官道,深深隐于连绵起伏的苍莽群山环抱之中。

中午时分,队伍在一处山涧旁停下休息。老周将马车停在一棵大松树下,禁军亲兵们则分散在四周警戒。沈璃从马车上下来,站在山涧边,看着清澈的溪水从面前流过。溪水的流速很慢,水里有几条小鱼,正欢快地游来游去。岸边的草地上,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颜色是淡淡的紫色,散发着细微的清香。

福伯递过来一个包裹,里面装着馒头和咸菜。沈璃接过包裹,拿出一个馒头,慢慢啃着。她看向远处的群山,山峰连绵起伏,像一条巨龙,匍匐在大地之上。阳光照在山峰上,给山峰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看起来格外壮丽。

“长公主,” 福伯走到沈璃身边,低声说道,“再走两个时辰,就能到地方了。”

沈璃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在了马车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队伍休息了半个时辰,便继续赶路。下午的阳光越来越烈,空气也越来越闷热。禁军亲兵们的额头上,都渗出了汗水,他们却依旧保持着整齐的队形,没有丝毫懈怠。墨影依旧走在最前面,他的黑马似乎也有些疲惫,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直到日头已然西斜,温暖的橙色阳光开始为远方的山峦勾勒出柔和的金边,将天空染成一片绚丽的橘红色,队伍才终于抵达了地图上标注的最终目的地。

这里果然如福伯此前勘察后回报的那样,幽静得仿佛世外桃源。

一条不知名的山溪,从山谷深处蜿蜒流淌而来,溪水清澈见底,如同一条碧绿的玉带。溪水的流速很慢,水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阳光照在水面上,像撒了一层碎金。溪水两岸,林木异常葱郁,多是些生长了数十年的松柏与枫树。松柏的树干粗壮,枝叶茂密,像一把把巨大的绿伞,将阳光遮挡在外面;枫树的叶子,此刻已经开始泛黄,偶尔有几片叶子随风飘落,落在溪水里,顺着溪水缓缓流淌。

山谷的四周,是陡峭的山崖,山崖上长满了青苔和不知名的藤蔓,藤蔓上开着一些白色的小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山崖的顶部,有几只山羊正在悠闲地吃草,它们的叫声在山谷里回荡,显得格外清脆。

落日的余晖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给漫山遍野的层林尽染上了一层温暖而瑰丽的金红色调 —— 枫叶被染成了深红色,松柏的针叶则泛着金色的光泽,连那条清澈的山溪,在夕阳的映照下也波光粼粼,如同流淌着碎金。潺潺的流水声与林间的风声交织在一起,如同大自然最纯净、最抚慰人心的安魂曲,有效地驱散了连日来积压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与沉重。

沈璃亲自下车,沿着溪边的小路缓缓行走,目光仔细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她的脚步很轻,生怕打扰了这里的宁静。最终,她选定了一处背靠着一面陡峭但长满青苔的青山、面朝着那条欢快流淌的溪流的平缓朝阳坡地作为墓址。这里视野颇为开阔,能够沐浴到一天中大部分时间的阳光,又能时刻聆听到风声、水声与林涛声 —— 既不会过于阴冷,也不会过于喧嚣,正符合沈璃心中那份 “听风观水,得享自然” 的隐秘愿望。

安葬的准备工作,早在三天前就已经开始了。

“暗凰卫” 中那位曾经师从宫廷名匠的匠人,名叫 “石老”,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石老原是宫廷营造司的匠人,师从当年为先帝修建陵寝的名匠 “鲁大师”,一手石匠活做得炉火纯青。后来因得罪了权贵,被逐出宫廷,幸得福伯收留,便一直留在 “暗凰卫” 中,负责修建隐秘据点和打造兵器。

这次为慕容翊开凿墓穴,石老带着三名得力助手,提前三天就抵达了这里。他们没有使用大型的工具,只用了錾子、锤子和铁锹,依靠天然地形,在朝阳坡地的下方,秘密开凿出了一个尺寸完全契合帝王棺椁的墓穴。墓穴的深度约有丈余,四壁皆用附近开采的、质地坚硬的青石仔细地垒砌加固,缝隙间还用糯米灰浆填充 —— 这种糯米灰浆,是用糯米、石灰和细砂按比例混合而成的,粘性极强,能够让墓穴更加稳固耐久。墓穴的底部,则铺着一层柔软的干草,干草之上又铺着一块厚厚的黑色绸缎 —— 那是慕容翊生前最喜欢的绸缎颜色,低调而沉稳,是沈璃特意让人从内库中取出的。

此刻,慕容翊的灵柩,正静静地停放在马车上。

这具灵柩,是用上好的金丝楠木打造的。金丝楠木产自西南的原始森林,质地坚硬,不易腐朽,且自带一股淡淡的幽香,能够驱散蚊虫。为了找到这根足够粗大的金丝楠木,“暗凰卫” 的人花费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从一片无人敢进的原始森林里将其砍伐下来,又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将其运回京城。

灵柩的表面,没有雕刻繁复的龙凤图案,只在四角雕刻着简约的云纹 —— 这是沈璃特意吩咐石老打造的。她知道,慕容翊素来不喜奢华,太过繁复的装饰,反而会让他不安。云纹的雕刻,是石老亲自上手的,他用一把细小的刻刀,一点点地雕琢出云纹的轮廓,每一笔都恰到好处,既不失帝王的庄重,又带着一种返璞归真的朴素。

八名精选的、臂力惊人的 “暗凰卫” 成员,小心翼翼地将灵柩从马车上抬下。他们每个人都身材魁梧,肌肉结实,腰间系着特制的皮带,皮带上挂着肩扛工具。他们将肩扛工具固定在灵柩的四角,然后迈着整齐而缓慢的步伐,将灵柩平稳地抬入墓穴之中。他们的动作轻柔而稳重,仿佛手中抬着的不是一具冰冷的灵柩,而是一件稀世珍宝,生怕有丝毫的颠簸,惊扰了长眠之人。灵柩被缓缓安放在墓穴底部的黑色绸缎之上,位置端正,不偏不倚。

墓穴之内,没有陪葬那些象征帝王身份与权势的、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玉器古玩等冥器。沈璃觉得,那些东西对慕容翊而言,已是身外之物,甚至是某种束缚 —— 他生前已拥有了天下的财富与权力,死后又何必再被这些冰冷的器物所困?

取而代之的,是寥寥几卷慕容翊生前于政务闲暇之时,时常在灯下翻阅、甚至留有他亲笔批注的书籍。

第一卷是《孙子兵法》。这本书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书页边缘也泛着黄色,显然是被反复翻阅过的。书里面,慕容翊用朱笔在许多段落旁边写下了批注,比如在 “兵者,诡道也” 旁边,他写道:“用兵之道,在于出奇制胜,而非蛮力相搏。” 在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旁边,他又写道:“治国亦然,以德服人,方能长治久安。” 这些批注,字迹有力,见解独到,足以看出慕容翊对兵法的深刻理解。

第二卷是《诗经》。这本书的封面是用深蓝色的绸缎装裱的,上面绣着几朵淡雅的兰花。书里面,慕容翊在几篇描写民间疾苦的诗篇旁,留下了悲悯的批注。比如在《硕鼠》旁边,他写道:“百姓苦苛政久矣,当轻徭薄赋,解民倒悬。” 在《七月》旁边,他又写道:“农为天下之本,当重农桑,劝耕织。” 这些批注,字里行间都透着对百姓的关怀,足以看出慕容翊作为帝王的责任感。

第三卷是《史记》。这本书的篇幅最长,里面记载了从黄帝到汉武帝的历史。慕容翊对其中记载 “文景之治” 的篇章格外关注,书页已有些磨损,上面的批注也最多。比如在描写汉文帝减免赋税的段落旁边,他写道:“文帝之治,在于与民休息,当效仿之。” 在描写汉景帝平定 “七国之乱” 的段落旁边,他又写道:“藩王势大,终为祸患,当早除之。” 这些批注,既体现了慕容翊对历史的借鉴,也反映了他对朝政的思考。

除了这三卷书,墓穴里还有一方传国玉玺。这方玉玺以和田羊脂玉打造,印面刻着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八个篆字,是大燕王朝的镇国之宝。这方玉玺,陪伴了慕容翊一生,见证了他登基、平叛、理政的无数个重要时刻,甚至在他弥留之际,还用来在遗诏上盖下了最后的印鉴。

沈璃对此思虑再三,内心几经挣扎。她曾想过将这方玉玺与慕容翊一同埋葬,让它陪伴着这位帝王长眠于山野 —— 毕竟,这方玉玺是慕容翊一生权力的象征,也是他一生责任的见证。可转念一想,这方玉玺象征着江山社稷,若随慕容翊埋葬,朝中必定会引发混乱 —— 宗室诸王可能会以此为借口争夺皇位,权臣也可能会趁机把持朝政,甚至可能有人会以此为借口发动叛乱。

最终,沈璃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她留下了一方由石老仿制的、足以乱真的玉玺,用于日常政务;而将真正的传国玉玺,秘密收藏于一个只有她与福伯知晓的绝对安全之处 —— 那是 “暗凰卫” 位于皇宫地下的一个隐秘密室,墙壁由精铁浇筑,大门由机关控制,无人能够闯入。

在沈璃看来,这方跟随慕容翊经历了最后风雨、见证了他最终抉择的玉玺,其本身所承载的意义与记忆,或许远比任何冰冷的金银珠玉,都更与慕容翊复杂的一生相契合。将它留在世间,守护着大燕的江山,或许也是一种对他遗愿的延续。

当最后一捧混合着附近野草与不知名野花清香气息的、略带湿润的褐色泥土,被沈璃亲自从溪边捧起,轻轻地、均匀地覆盖在那具承载了一代帝王毕生荣辱与挣扎的棺椁之上时,一座低矮、朴素、与周围山野几乎融为一体的新坟,静静地、仿佛带着某种叹息般地,在地面上隆起。

坟头没有堆砌高大的封土,只是简单地将泥土压实,与周围的地面保持着平缓的过渡 —— 若非仔细观察,几乎看不出这里埋葬着一位曾经执掌天下的帝王。沈璃蹲下身,用手轻轻拂去坟头上的碎石和杂草,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坟前,立着一块显然是就地取材、未经太多人工雕琢打磨、保留着天然形态与粗粝质感的青色大山石,权且充作墓碑。这块山石高约三尺,宽约两尺,是石老在附近的山崖下找到的 —— 它的质地坚硬,表面虽不平整,却也干净整洁,石老用清水将其清洗了好几遍,又用细砂将其边缘打磨得光滑了一些,使其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粗糙。

石面之上,没有镌刻那些冗长繁琐、歌功颂德的帝王谥号与庙号(慕容翊的谥号尚未议定,庙号也未确立),没有记载他那充满传奇、却也布满荆棘的显赫或坎坷生平,甚至连代表着他尊贵出身与家族的 “慕容” 姓氏,都被沈璃刻意地省略、隐去了。

只有一个字,一个由沈璃亲自用匕首刻下的、笔力遒劲、深深刻入石髓、仿佛带着某种不甘与释然交织情绪的字,孤独地占据着整块石面 ——

翊。

沈璃刻这个字的时候,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她握着一把小巧的匕首,这是慕容翊当年送给她的 —— 匕首的柄是用象牙做的,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兰花,刀刃锋利无比。她蹲在山石前,一笔一划地刻着 “翊” 字,每一笔都刻得很深,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都刻进石髓里。刻完最后一笔时,她的手指已经被匕首划破,渗出了一丝鲜血,滴落在山石上,与石面上的刻痕融为一体。

这是他名字中,那个象征着 “羽翼”“辅佐”“飞翔” 之意的字。这个字,似乎也隐隐暗合了他早年的命运轨迹 —— 作为并不受宠的皇子,他如同一只羽翼未丰的幼鸟,不得不隐忍蛰伏、如履薄冰,在深宫与朝堂的夹缝中艰难求生;直到他凭借自身的谋略与机遇,一步步收拢权力,最终如同雄鹰般挣脱束缚、翱翔于九天之上,执掌天下。

此刻,这个单字,孤零零地、却又带着某种倔强地,矗立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山野之间,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此地长眠之人,已然褪去了一切尘世赋予的繁华身份与沉重枷锁 —— 他不再是大燕的皇帝,不再是慕容氏的皇子,不再是朝堂上的权谋者,最终只回归为一个纯粹的、简单的、名为 “翊” 的男人。

所有安葬事宜均已安排妥当,现场收拾得干净利落,几乎看不出太多人为的痕迹 —— 工具被收进了马车,多余的泥土被撒在了溪边的草地上,连众人踩出的脚印,都被 “暗凰卫” 用树枝轻轻抚平。沈璃平静地挥了挥手,那是一个不容置疑的手势,示意所有随行人员,包括满脸忧色、欲言又止的福伯,以及那些肃立待命的 “暗凰卫” 和禁军士兵,全部立即退至远处林木掩映的山道口等候,未经传唤,任何人不得靠近这片区域。

福伯深深地、饱含担忧与复杂情绪地看了沈璃一眼。他跟随沈璃多年,看着她从一个背负血仇的孤女,一步步走到如今摄政监国的位置,深知她内心的痛苦与挣扎。此刻,他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些劝慰或提醒的话 —— 或许是 “长公主,此地不宜久留”,或许是 “万事以江山为重”,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唯有沉默才是对她最好的尊重。于是,福伯只是沉默地、恭敬地躬身行了一礼,然后便转过身,带着所有手下,迈着尽可能轻缓的步伐,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将这片骤然安静下来的空间,完全留给了沈璃,以及她眼前这座刚刚堆起的新坟。

几乎是在众人身影消失在林间小道拐角处的瞬间,这片被群山与溪流环抱的天地,仿佛被施予了某种静默的咒语,骤然间万籁俱寂,只剩下自然本身的呼吸。

山风变得更加清晰,它自由地穿过高低错落的林梢,带来远处松柏的清香与近处溪水蒸腾起的湿润水汽,也顽皮地吹动起沈璃那身素白孝服的宽大衣袂。孝服的料子是最普通的粗布,没有任何装饰,却被浆洗得干干净净。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在她身后飘扬舞动,如同一面孤独的旗帜。

夕阳挣扎着投射下来的最后一抹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绚丽光辉,恰好不偏不倚地落在那个孤零零的、刻在青石上的 “翊” 字顶端,为其映照出一圈短暂而凄美的、淡淡的光晕。那光晕如同流动的金纱,轻轻覆盖在 “翊” 字上,让这个冰冷的石字仿佛有了温度。然而,这光晕仅仅持续了瞬息,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迅速抹去,随着太阳彻底沉入地平线而迅速黯淡、消散 —— 仿佛冥冥之中,正象征着某个由慕容翊亲手开启、又因其骤然离去而仓促落幕的 “承平时代”,于此地,彻底画上了终结的句点。

沈璃独自一人,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静静地立于墓前。她的身形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挺拔,如同山崖间历经风雨而不倒的孤松,但若细看,便能从那过于笔直的脊背和微微紧绷的肩线中,品出一股难以向外人道说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孤寂。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牢牢地、复杂地锁定在那个唯一的 “翊” 字之上。那目光深处,仿佛有汹涌的云海在剧烈翻腾,无数个日夜以来,被她凭借钢铁般的意志和繁重政务强行压制、封锁在内心最深处的情感与记忆,在这一刻,在这绝对的寂静与孤独面前,终于彻底冲破了理智筑起的堤坝,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不受控制地冲击着她看似坚固、实则早已布满裂痕的心防。

恨意,如同黑暗中最先亮起的毒焰,是首先无法抑制地浮上心头的。

她与慕容翊之间,从一开始,就无可避免地横亘着这道由鲜血与生命染就的、深不见底的鸿沟,这是他们关系中最原始、最残酷的底色。

利用。这个词汇,冰冷、直接,却无比现实。

他们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掺杂了太多冰冷的算计与相互的借力。她是他手中的刀,他是她复仇的梯 —— 这是一场高手之间的博弈,彼此都是对方的棋子,也同时是执棋者。

可是…… 为何在这一切泾渭分明的恨意与利用之下,心中某个被紧紧封锁的角落,还会顽固地缠绕着那一丝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沈璃想起了三年前那个烛火摇曳的深夜。那天,慕容琛的残余势力发动叛乱,京城陷入混乱。慕容翊在紫宸殿里,将半块虎符和他贴身的盘龙玉佩交到她手中,对她说:“璃儿,禁军就交给你了,守住京城,等我回来。”

那天的烛火,跳跃不定,映照在慕容翊的脸上,她看到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锐利与算计,只有一种近乎托付生死的信任。她接过虎符和玉佩,手指触碰到他的指尖,感受到他指尖的冰凉 —— 那是因为连日操劳,发了高烧。

她最终没有辜负他的信任,率领禁军平定了叛乱。当她带着平叛的捷报回到紫宸殿时,看到慕容翊正坐在龙椅上,脸色苍白,却依旧保持着帝王的威严。他看到她,嘴角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对她说:“璃儿,你做得很好。”

沈璃还想起了一年前,慕容翊毒发昏迷之前的情景。那时,慕容琛的残余势力虽然被清除,但宗室诸王对慕容翊的不满却日益加深,他们以 “后宫不得干政” 为由,要求慕容翊罢免她的官职。慕容翊在病榻上,顶着巨大的压力,力排众议,不仅没有罢免她,反而赋予她 “批红” 之权,让她代行皇权。

他握着她的手,气息微弱地说:“璃儿,江山…… 就交给你了。”

那一刻,她看到他的眼神里,有信任,有愧疚,还有一丝她无法读懂的复杂情绪。

还有那卷遗诏。慕容翊在弥留之际,亲自写下遗诏,将摄政监国的权力交给她 —— 一个与慕容家有着血海深仇的 “外人”,一个女子。这在大燕王朝的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他为何要这么做?是基于对她能力的信任?是为了稳定朝局?还是…… 在他内心深处,也有着一丝对沈家的愧疚,有着一丝对她的…… 情愫?

沈璃有些颓然地发现,自己竟无法对此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慕容翊的心思,深沉如同不见底的寒潭,他一生都在布局,都在算计,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留下的依旧是一个充满谜团的棋局。

他于她而言,既是仇人之侄,又是再生恩人;既是利用她的君主,又是成就她的伯乐;既是将她拖入权力漩涡的推手,又是在她濒临绝境时伸出援手的人。

恨意、感激、愤怒、无奈、困惑、眷恋…… 这诸般情绪,如同被打翻的颜料盘,在她的心中交织、碰撞,最终酿成一种难以名状的苦涩与空茫。

她曾经以为,复仇是她一生的目标。可当慕容琛伏诛,沈家旧案昭雪,她实现了夙愿之后,心中涌起的却不是快意,而是巨大的空虚。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如今,连慕容翊也离开了。这个与她半生纠缠、恩怨交织的男人,最终化作了眼前这一抔黄土。

尘归尘,土归土。

无论生前是九五之尊,还是布衣平民;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爱恨情仇,怎样的雄心壮志,最终都将归于沉寂。权力、财富、荣耀、屈辱…… 这一切,在死亡面前,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沈璃缓缓地蹲下身,伸出素白的手,指尖带着一丝细微的颤抖,轻轻拂过石碑上的 “翊” 字。指尖传来的,是山石的粗粝与冰冷,还有山间傍晚的寒意。

她就这样蹲在墓前,沉默了许久。山风依旧吹拂,溪水依旧流淌,夕阳早已沉入群山,天边只剩下一片暗紫色的霞光,很快,就连霞光也被墨色的夜幕吞噬。

林间的光线越来越暗,星子一颗颗地冒了出来,点缀在黑色的天幕上。四周的夏虫开始鸣叫,有蟋蟀的 “唧唧” 声,有蝈蝈的 “聒聒” 声,这些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沈璃从袖袍里,取出一个素白的纸包。纸包是用最上等的宣纸做的,系着同色的丝带。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丝带,里面是几支干燥的植物茎叶 —— 那是凝霜香。

凝霜香是慕容翊生前最喜欢的熏香。这种香的原料,产自西域的雪山之巅,每年只有在霜降之后才能采摘。采摘下来的原料,需要经过晾晒、烘焙、研磨等多道工序,才能制成熏香。凝霜香燃烧时,会散发出一种清冷幽远的香气,有清心凝神的功效。

沈璃第一次闻到凝霜香,是在慕容翊的御书房。那天,她陪慕容翊处理政务到深夜,他有些疲惫,便点燃了一小撮凝霜香。香气弥漫在书房里,驱散了疲惫,也驱散了两人之间的隔阂。

后来,她便记住了这种香。她让人从西域采来原料,亲手制成凝霜香,送给慕容翊。慕容翊很喜欢,此后,御书房里便常年弥漫着这种清冷的香气。

此刻,沈璃将这几支凝霜香,轻轻地放在石碑前,紧靠着 “翊” 字。她没有点燃香,只是让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她想,或许山风会将香的气息吹进墓穴,陪伴着慕容翊;或许,这缕香气,能让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一丝安宁。

做完这一切,沈璃缓缓地站起身。长时间的蹲踞,让她的腿部有些发麻。她最后看了一眼新坟,看了一眼石碑上的 “翊” 字,然后毅然转过身,朝着山道口的方向走去。

她的步伐很稳,没有丝毫犹豫。她知道,她不能沉溺于悲伤,不能停留在过去。她肩上扛着慕容翊的托付,扛着大燕的江山,扛着无数百姓的期望。她必须回到京城,回到朝堂,继续处理那些繁杂的政务,继续应对那些潜藏的危机。

山风越来越大,吹得她的衣袍猎猎作响。她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独,却又格外坚定。

她没有回头。

因为她知道,有些告别,不必说出口;有些回忆,会永远留在心底;有些责任,需要她用一生去承担。

山风拂过石碑前的凝霜香,将清冷的香气吹向远方。那香气,仿佛是慕容翊的低语,又仿佛是沈璃的心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久久不散。

一切的爱与恨,一切的利用与托付,一切的纠缠与复杂,在此刻,都归于这片包容一切的、永恒的寂静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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