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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是随着午后的热浪一起砸进西偏院的。

日头正毒,白花花悬在当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晒得院中青砖地腾起一层扭曲晃眼的热气。那热气并非均匀地弥漫,而是贴着地面翻滚,如同沸腾的开水,将砖缝里残留的药渣气息都蒸腾出来。空气里弥漫着药材被炙烤后的焦糊味,混杂着汗水的酸馊,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黏稠气息,吸进肺里都带着灼人的温度,仿佛要将喉咙燎出泡来。碾轮滚过坚硬枳实的 “咕噜咕噜” 声、药杵砸在铁臼里的 “咚咚” 闷响,混杂着药童们粗重的喘息,在蒸笼般的空气里黏腻地搅动,每一个声音都像是被拉长了的橡皮筋,透着股说不出的疲惫与烦躁,仿佛下一秒就会崩断。

靠墙根摆着的几排药架被晒得发烫,用手一触便能感觉到灼人的热度,架子上的药草蔫头耷脑,毫无生气。薄荷的叶缘卷成了细筒,绿得发黑,像是被人拧干了水分;紫苏的紫叶褪成了灰红,像是被抽走了精气,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如同老人手上的青筋;连最耐旱的苍术都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倦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表皮的皱纹里积着薄薄一层灰尘。一只灰黑色的蜥蜴从石缝里窜出来,它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油光,飞快地掠过滚烫的地面,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转眼又消失在另一个缝隙里,仿佛也受不了这能把人烤出油来的酷热,急于寻找一丝阴凉。

“听说了吗?锦华宫… 出大事了!” 一个刚挑水回来的小药童,肩上的扁担还在微微颤动,水桶的铁环 “哐当哐当” 作响,水珠顺着桶壁往下滴,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又瞬间被蒸发,只留下淡淡的水痕,如同一个个转瞬即逝的符号。他来不及放下肩上的扁担,就扒着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脸憋得通红,像熟透的番茄,额头上布满了黄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发成一缕白烟,袅袅升起。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滴进滚油的水珠,瞬间炸开了沉闷。

所有动作都顿住了。药杵悬在半空,上面还沾着未碾碎的苍术粉末,粉末在热气中微微颤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坠落;碾轮停在槽里,枳实的碎块卡在轮齿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纹丝不动,连带着空气中的尘埃都凝固了;翻晒药材的手僵在簸箕边,几片干透的紫苏叶从指缝间飘落,打着旋儿落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寂静中却格外清晰,如同一声叹息。连张掌药都忘了摇她那把花里胡哨的团扇,扇面上绣着的并蒂莲在日光下泛着油光,金线绣成的花瓣像是要被晒化了,失去了原有的光泽,边缘微微卷曲。她肥白的脸上肉一颤,像晃动的猪油,猛地从树荫下的竹椅上弹起来,竹椅发出 “吱呀” 一声哀鸣,仿佛不堪重负,四条腿在地面上微微滑动。她两步窜到门口,肥大的宫装裙摆扫过地面的药渣,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沙粒在摩擦,一把揪住那小药童的衣领:“哪个宫?说清楚!” 她的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深深掐进小药童粗布衣衫里,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像是要将他的衣服撕碎。

“锦… 锦华宫!贵妃娘娘身边的春莺姐姐… 没了!” 小药童被勒得直翻白眼,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像几条挣扎的小蛇,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说是… 说是急病,吐了黑血,没… 没撑到太医来就咽气了!” 他的嘴唇哆嗦着,上下牙齿都在打颤,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瞳孔因过度惊吓而微微放大,仿佛亲眼目睹了那喷溅的黑血和扭曲的面容,脸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惊骇,连额角的汗珠都忘了擦拭。

“轰” 的一声,仿佛有盆冰水兜头浇下,整个西偏院死寂一片,只剩下热风拂过皂角树叶的 “沙沙” 声,单调得令人心头发慌。皂角树的叶子蔫蔫地打着卷,边缘焦枯发黄,像是被大火烧过一般,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得如同老人手上的血管;几只蝉在枝头有气无力地叫着,声音嘶哑,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断断续续的哀鸣像是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噩耗哀悼。锦华宫,春莺!那可是贵妃王氏身边最得脸的大宫女之一,平日里穿着一身半旧的湖蓝色宫装,领口绣着精致的缠枝纹,针脚细密,看得出是用心缝制的,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整洁;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支银质的梅花簪固定,梅花的花瓣栩栩如生,簪头还沾着一点细小的珍珠;连鬓角的碎发都抿得服服帖帖,透着一股利落劲儿。她说话总是带着三分笑意,声音清脆悦耳,像山涧的泉水叮咚作响,走路脚步轻盈,像踩在棉花上,连裙摆的摆动都带着韵律,连张掌药这等角色见了,都得赔着笑脸喊一声 “春莺姐姐” 的体面人!谁能想到,这样一个鲜活的人,竟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突然离世。

张掌药的手一松,小药童 “噗通” 一声跌坐在地,后腰磕在水桶边缘,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疼得他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敢作声,只是捂着腰在地上蜷缩了一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上的水渍里,晕开一小片深色。张掌药也顾不上他,一张脸煞白,像涂了层白石灰,嘴唇哆嗦着,嘴角的肉不由自主地抽搐,露出里面微微发黄的牙齿,牙龈泛着不健康的红色。她的眼神惊惶地乱瞟,像受惊的兔子,眼珠快速转动,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药童 —— 有的药童吓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有的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地上有什么稀世珍宝,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有的则偷偷交换着恐惧的眼神,眼神里充满了不安,肩膀微微颤抖。最后,她的目光像钉子似的,死死钉在不远处那个沉默推着药碾的身影上 —— 沈璃!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仿佛认定了这事与沈璃脱不了干系,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沈璃依旧低着头,汗水沿着她尖削的下颌线汇聚,像断了线的珠子,滴落在碾槽里滚烫的药粉上,发出 “滋” 的一声轻响,瞬间被吞噬,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小点,很快又被新的汗水覆盖。碾轮沉重的 “咕噜” 声,在她手下没有半分迟滞,仿佛那足以掀翻整个尚药局的消息,不过是耳边刮过的一缕燥风。她的动作依旧沉稳,每一次推动碾轮,手臂肌肉都微微隆起,带着一种规律的节奏,像是在丈量着什么,精准而有力,连呼吸都配合着动作的起伏。只有那推碾的手背上,几道青筋在薄薄的皮肤下微微凸起,像潜伏的小蛇,透着一股压抑的力道,泄露了她内心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她的目光落在碾槽里的枳实上,这味药性烈味苦,需碾得恰到好处才能发挥药效,太过则失其性,不足则难显其功。就像此刻的局面,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早已暗流汹涌。春莺…… 这个名字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那个总是挺直脊背走路的宫女,眼神里带着几分傲气,却在去年冬天给贵妃取药时,偷偷塞给过她一块温热的糕点,那糕点是枣泥馅的,甜而不腻,暖意从手心一直传到心底,糕点的甜香至今仿佛还留在鼻尖。那样一个鲜活的人,怎么会突然没了?是急病,还是另有隐情?

一股无形的恐慌如同毒藤,在死寂的院子里疯狂滋长、蔓延。药童们交换着惊惧的眼神,眼神里有疑惑,有恐惧,还有一丝茫然。他们的身体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朝彼此靠拢,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丝安全感,形成一个小小的、脆弱的堡垒,抵御那未知的恐惧。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自己的喘息声会引来什么不祥,空气中的药味似乎也变得更加浓重,带着一丝苦涩和诡异。翠微轩那晚的惊魂未定还未散去,贵妃宫中大宫女又突然暴毙…… 这深宫的风,怎么突然就刮得这么邪门?下一个,又会轮到谁头上?是哪个不经意间说错话的宫女,还是哪个触怒了贵人的太监?

这念头像冰冷的蛇,缠上每个人的脖颈,让他们感到一阵窒息的寒意,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与身上的热汗混在一起,黏腻得难受,像是裹了一层湿泥巴,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的不适。

恐惧并未让时间停滞。仅仅半个时辰后,那催命般的脚步声便如雷霆般炸响在西偏院门口。阳光似乎更烈了,将地面的热气蒸腾得愈发浓重,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一块滚烫的铁板,踩上去都能听到鞋底融化的滋滋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味,像是某种东西被烤焦了。

“哐当!”

院门被粗暴地踹开,两扇木门带着巨大的惯性狠狠撞在墙上,震落簌簌的墙灰,在地上扬起一阵烟尘,呛得人忍不住咳嗽,那烟尘中还夹杂着细小的木屑和泥土颗粒。几个身着锦华宫侍卫服色、腰挎长刀的彪形大汉,铁塔般堵在门口,他们的盔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仿佛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铁块,寒气逼人。为首一人面皮黝黑,像是被烟熏过的锅底,下巴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嘴角一直延伸到耳根,像是一条扭曲的蜈蚣,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微微颤动。他的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煞气,目光如冰冷的刮刀,瞬间扫过院内噤若寒蝉的众人,让每个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仿佛被刮去了一层皮,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冷。

“尚药局司药陈氏,药童沈璃!” 黑脸侍卫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耳边飞舞,“贵妃娘娘懿旨,即刻前往锦华宫问话!不得有误!” 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度,像是在宣读一道死刑判决,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在众人的心上,让人心头一沉,如同坠入冰窖。

“嗡” 的一声,院内的空气彻底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在沈璃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 有惊惧,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投入虎口的羔羊;有怜悯,为她这无端卷入是非的命运;更多的则是一种 “果然如此” 的认命,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张掌药更是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像秋风中的落叶,上下牙齿不停打颤,下意识地往树荫深处又缩了缩,肥胖的身体几乎要嵌进皂角树的树洞里,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与这一切隔绝开来,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她的手紧紧攥着团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扇面上的并蒂莲被捏得变了形,失去了原有的美感,扇骨都仿佛要被捏断了。

陈司药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那间小屋门口,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深灰宫装,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显得有些寒酸,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渍,熨帖地贴在她瘦削的身上。蜡黄的脸上没有半分波澜,如同平静的湖面,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像两口古井,深邃而平静,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针,在黑脸侍卫和沈璃之间极快地掠过,仿佛在瞬间权衡着什么,计算着其中的利害得失。她一言不发,只是微微颔首,步履沉稳地率先向门口走去,背影瘦削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凝,仿佛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她都能坦然面对。阳光照在她的背影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坚定地铺在地上,仿佛一条通往未知的路。

沈璃慢慢松开了紧握碾轮木柄的手。掌心厚茧摩擦留下的灼痛感还在,像被火炭烫过一样,火辣辣的。汗湿的掌心在粗粝木柄上留下清晰的湿痕,很快又被蒸发掉,只留下一点淡淡的盐渍,像是一层薄薄的霜。她抬起头,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汗湿的鬓角黏在苍白的颊边,更衬得那双眼睛幽深如寒潭,映着门外白晃晃刺目的日光,深不见底,让人看不透她内心的想法,像一潭不起波澜的古井。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跟在了陈司药身后,迈出了西偏院那道低矮的门槛。脚下的青砖被晒得滚烫,隔着薄薄的鞋底都能感受到那灼人的温度,仿佛要将脚底烫伤,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火炭上。身后,沉重的院门在她踏出的瞬间,被侍卫从外面 “砰” 地一声带上,那声音沉闷而响亮,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也隔绝了她短暂喘息过的方寸之地。门板合拢的闷响,像是敲在她心口的一记重锤,让她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莫名的压抑感涌上心头,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了胸口,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通往锦华宫的路,漫长而压抑。宫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子被晒得蔫蔫的,卷曲发黄,像一只只干瘪的手掌,失去了夏日的生机。投下斑驳的影子,随着她们的脚步缓缓移动,像是在地上画着杂乱的符咒,变幻莫测。偶尔有其他宫的宫女太监经过,看到她们身后跟着的侍卫,都吓得连忙低下头,匆匆避开,脚步慌乱,像是在躲避什么瘟疫,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畏惧,却不敢有丝毫停留,生怕沾染上什么晦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和名贵香料的气息,与尚药局的药味截然不同,却同样让人感到窒息,那香气里仿佛藏着无形的锁链,束缚着每个人的言行,让人喘不过气,连空气都变得黏稠而沉重。

路过一处假山时,沈璃瞥见几只蚂蚁正在搬运一块比它们身体大几倍的食物碎屑,它们齐心协力,沿着滚烫的石壁艰难地爬行,触角碰在一起,像是在互相鼓励,传递着坚持下去的信号,丝毫没有被这酷热和周围的动静影响。她的心里微微一动,或许,在这深宫里,她们都像这些蚂蚁一样,渺小却倔强地活着,为了生存而拼尽全力,即使前方充满了未知和危险,也只能咬着牙往前爬。

锦华宫。

殿宇巍峨,飞檐斗拱在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金芒,像是无数把利剑刺向天空,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琉璃瓦流淌着碧色的光晕,像一块巨大的翡翠,在阳光下变幻着深浅不一的色泽,彰显着主人无上的尊荣。朱红色的梁柱上雕刻着精美的龙纹凤饰,每一处细节都透着皇家的奢华与威严,龙鳞凤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腾飞而起,翱翔于天际。然而这辉煌之下,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压抑,像一层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宫殿,让人喘不过气来,仿佛连空气都被凝固了,连风都不愿意在这里停留。

殿内,冰盆里堆满了硕大的冰块,丝丝缕缕的寒气袅袅升腾,在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水珠,落在地面上,汇成一小片潮湿,与滚烫的外界形成两个极端,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沉闷。但这凉意却丝毫驱不散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阴沉。名贵的沉水香在鎏金博山炉中静静燃烧,炉身雕刻着繁复的云纹,缠绕交错,幽冷的香气本该宁神,此刻却混合着一股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甜腥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让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在爬,浑身不自在,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贵妃王氏斜倚在主位那张铺着明黄锦褥的紫檀木凤榻上。她约莫三十许人,保养得宜的容颜依旧精致,眉如远山含黛,用螺子黛细细勾勒,眼若秋水横波,此刻却蒙着一层水汽,唇若涂朱,是最新鲜的胭脂红,肌肤白皙得像上好的羊脂玉,仿佛吹弹可破,透着健康的光泽。只是此刻,那本该顾盼生辉的凤眸里,只剩下焚心蚀骨的怒火和一丝掩藏不住的惊悸与苍白,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一身华贵的蹙金绣鸾鸟宫装,衣料上的金线在光线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鸾鸟的羽毛栩栩如生,展翅欲飞,衬得她身姿雍容,可那微微起伏的胸口和紧紧攥着锦帕、指节发白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滔天巨浪。锦帕上绣着的百子千孙图,被她捏得变了形,边角都起了皱,失去了原有的精致,丝线都仿佛要被扯断了。

地上,一张素白的苎麻布单,覆盖着一具人形的轮廓。布单质地细密,却掩不住底下僵硬的线条,勾勒出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的沉寂。布单边缘,无力地垂落下一只苍白的手,手指纤细,曾经或许是圆润饱满的,如今却干瘪得像脱水的树枝,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和弹性,指节处泛着青黑。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淡淡的粉色蔻丹,只是此刻,蔻丹的颜色褪去了大半,露出底下青白色的指甲,指甲缝里似乎残留着一点极其细微、近乎难以察觉的深色污渍,像一粒不小心沾上去的灰尘,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那便是春莺,几个时辰前还鲜活灵动的生命,如今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躯壳,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死亡的诡异和突然。

凤榻下方,尚药局今日当值的王太医正匍匐在地,官帽歪斜地挂在头上,一根玉簪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掉下来,花白的头发被冷汗黏在额角,像一蓬杂乱的枯草,失去了往日的整洁。他的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花白的胡须也跟着颤抖,像秋风中的芦苇,嘴里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娘娘… 娘娘息怒… 微臣… 微臣昨日请脉时,春莺姑娘确实只是略感风寒,脉象浮紧… 并无大碍… 这… 这突然就… 微臣实在… 实在不知啊…”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和无助,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的地面上,磕得青一块紫一块,甚至渗出血丝,却不敢抬头看贵妃一眼,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怒火吞噬,化为灰烬。

“不知?” 一个尖利得刺破耳膜的声音陡然响起,像生锈的铁片刮过琉璃,让人头皮发麻,耳朵里嗡嗡作响,久久不能平息,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刺着耳膜。说话的是侍立在贵妃榻侧的一个中年太监,面皮白净无须,像是剥了壳的鸡蛋,泛着不正常的油光,透着一股阴柔之气,却又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锐利。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上挑,透着刻骨的阴鸷和精明,眼角的皱纹里仿佛都藏着算计,让人不敢直视,生怕被他看透心思。他穿着深紫色的总管太监服色,腰间系着玉带,玉带上镶嵌的宝石在光线下闪着冷光,像是毒蛇的眼睛,正是贵妃的心腹,内侍监总管 —— 高公公。他捏着兰花指,指着地上的王太医,手指白皙却骨节突出,嘴角噙着一丝淬毒般的冷笑,声音又尖又利,字字如刀,仿佛要将王太医凌迟处死:

“一句‘不知’就想推脱干净?你们太医院、尚药局,平日里拿着皇家的俸禄,养得白白胖胖,一个个脑满肠肥,关键时刻就成了睁眼瞎!一个小小的风寒就能要了人命?还是说… 你们送来的药,根本就是催命的符!” 他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缓缓扫过刚刚踏入殿内、跪伏在地的陈司药和沈璃,目光在沈璃身上停留了一瞬,像是在掂量什么,充满了审视和不怀好意,仿佛要从她身上找出什么破绽。“陈司药,还有你手下这些个‘得力’的药童,你们熬的药,煎的汤,到底干净不干净?嗯?”

最后那一声拖长的鼻音,带着浓浓的威胁和恶意,如同冰锥,狠狠扎进沈璃的背脊。她跪在冰凉刺骨的金砖地上,那寒意瞬间穿透了粗布裤子,直刺骨髓,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金砖光滑如镜,倒映出她模糊的影子,像一个被困住的囚徒,失去了自由,只能任人宰割。额头紧紧贴着光滑冰冷的地面,鼻尖萦绕着金砖特有的微腥气和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胃里一阵翻搅,几乎要吐出来。她用力咬住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股恶心感,保持着最后的清醒,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这无妄之灾来得如此迅猛,如此蛮横!贵妃的滔天怒火,高公公刻毒的指摘,像两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压下,要将她这只卑微的蝼蚁彻底碾碎!刚刚在尚药局窥见的一线生机,那赤阳藤的秘密,那鬼脸蝎尾针的阴寒…… 难道就要成为她催命的符咒?

刚有起色,转瞬就可能被碾死!她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里!她还有未完成的事,还有要守护的东西!脑海里闪过那本泛黄的毒经残卷,闪过深夜里微弱的灯光,那灯光下,她一字一句地辨认着那些古老的文字,闪过那些晦涩却充满力量的文字,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力量从心底升起,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让她不至于在这恐惧中崩溃。

“娘娘!” 高公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和残忍,尖利地刺破殿内凝滞的空气,直指跪伏的沈璃,“奴婢看,就是这贱婢!自打她在翠微轩用那虎狼之药‘救’了宝林,就邪性得很!保不齐是她克死了宝林腹中龙裔,如今又冲撞了娘娘的福泽,克死了春莺!这等晦气的祸害,留她不得!” 他猛地一挥手,宽大的袖子扫过旁边的小几,上面的一个玉杯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片四溅,像是在为沈璃的即将到来的命运喝彩,其中一片碎片甚至弹到了王太医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依旧瑟瑟发抖。高公公眼中凶光毕露,对着殿外厉声喝道:“来人!把这贱婢拖下去,杖毙!给春莺偿命!”

“杖毙” 二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沈璃头顶!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四肢百骸一片冰冷麻木,连心跳都似乎停止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窒息,眼前阵阵发黑,仿佛要坠入无边的黑暗。她的眼前浮现出自己被拖出去,扔在冰冷的地面上,粗壮的棍棒带着呼啸的风声落下,皮肉绽开,骨头碎裂,鲜血染红了地面,形成一朵朵凄厉的花,最后在痛苦和屈辱中死去的场景。还有那些冷漠的目光,张掌药幸灾乐祸的眼神,药童们麻木的表情…… 不!她不能就这样死了!她还没有查清真相,还没有为自己和那些无辜的人讨回公道!

殿外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 “铿锵” 声急速逼近,如同死神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脏上。两名身材魁梧、面目森冷的锦华宫侍卫,带着一股浓重的煞气,大步流星地踏入殿内,铁靴踩在金砖地上,发出 “咚咚” 的闷响,像是在为沈璃的死亡倒计时。他们的手粗糙而有力,像两把铁钳,毫不犹豫地抓向沈璃瘦削的肩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疼痛瞬间传遍全身,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死亡的气息,冰冷刺骨,扑面而来!像是无数根冰针,扎进她的皮肤,刺入她的骨髓,让她浑身颤抖,却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

就在这千钧一发、魂飞魄散之际!

沈璃的头猛地抬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道残影!不是因为挣扎,而是因为就在那侍卫的手即将触碰到她肩膀的刹那,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钉在了地上那具被白布覆盖的尸体 —— 春莺垂落在布单外的那只手上!

距离很近,近到她能看清那只手皮肤的每一丝苍白纹理,能看到因失血而干瘪的指节,能看到皮肤下微微凸起的血管,像一条条干枯的河流,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再也无法流淌。就在那修剪得圆润的、毫无血色的指甲缝深处,极其隐蔽的角落里,残留着几粒比尘埃大不了多少的粉末。那粉末并非想象中的暗红血污,也非泥土尘灰,而是一种极其诡异、极其稀少的 ——

淡蓝色!

那颜色极淡,像稀释了千百遍的蓝墨水,又像是清晨薄雾中天空的颜色,混杂在指甲的角质层里,若不凑近细看,几乎无法分辨。像是一小撮被碾碎的、褪了色的蝴蝶鳞粉,又像是某种矿物最细微的结晶,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丝奇异的光泽,带着一种妖异的美感,却又透着致命的危险,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死亡的真相。

嗡!

沈璃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像是一道闪电劈中了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冰冷,在这一刻被一股更强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悸和求生的本能彻底冲散!昨夜在那盏微弱的油灯下,她反复研读的毒经残卷上的文字,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其毒阴寒,入体则凝,蚀骨生疽…… 毒粉微蓝,遇水则隐,唯残于甲缝、唇齿细微处,色淡如靛,日久不退……”

指甲缝!淡蓝色!

这两个词像两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与眼前的景象完美重合!春莺不是死于急病,而是死于剧毒!死于那种阴狠诡谲、让人防不胜防的鬼脸蝎尾针毒!这种毒无色无味,潜伏在人体内,悄无声息地侵蚀着生命,像一个隐藏在暗处的杀手,直到最后一刻才暴露出狰狞的面目,让人在痛苦中死去,死后还难以察觉真相,往往被误认为急病发作。

她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撞击着肋骨,发出 “咚咚” 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殿内格外清晰,仿佛在为这一发现而呐喊。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恐惧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她的神经,让她浑身颤抖。激动的是,她找到了证明自己清白的关键线索,找到了揭开春莺死亡真相的突破口;恐惧的是,这背后隐藏的阴谋如此可怕,竟然牵扯到了贵妃身边的人,甚至可能危及贵妃的性命,而她一个小小的药童,又如何能对抗这庞大而黑暗的势力?她们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而她只是网中的一只小虫。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春莺的手上,那淡蓝色的粉末仿佛活了过来,在她眼前跳跃,诉说着一个被掩盖的死亡真相,一个充满了血腥和阴谋的秘密。这粉末是如此的微小,却又如此的重要,它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必将激起轩然大波,打破这看似平静的宫廷表面。

她的目光坚定起来,像两颗寒星,在昏暗的殿内闪烁着微弱却执着的光芒。她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可能决定她的生死,决定这场阴谋是否能被揭开。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几分,也让她那颗狂跳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她要说出真相,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她也在所不辞!因为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那些被阴谋吞噬的无辜生命,为了这深宫之中仅存的一丝正义和光明,哪怕这光明微弱得如同萤火。

她的目光回到了在春莺的手上,沈璃更进一步的凑近了那那刺眼的蓝色,等等,这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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