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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痛像一群饥饿的鬣狗,在沈璃被粗暴地拖回这间散发着霉烂和腐朽气息的下人房角落时,就开始了对她残存意识的疯狂啃噬。

每一次颠簸,每一次拖拽,都像是用生锈的钝刀在她早已伤痕累累的身体上来回切割。断裂的骨头在皮肉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尖锐的刺痛混合着伤口撕裂的钝痛,一波波冲击着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冰冷的石板地面透过单薄破烂的囚衣,贪婪地汲取着她体内最后一丝可怜的温度,那寒意直透骨髓,几乎要将她仅存的生机都冻结。

她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破布,蜷缩在散发着尿臊和汗臭的墙角。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尖锐的痛楚中浮沉、挣扎。那面地牢石壁上巨大的、用她血肉刻下的猩红“杀”字,如同烙印,灼烧着她的灵魂,是支撑她不彻底坠入虚无的唯一锚点。萧珩!林婉柔!那些名字在她混沌的思绪里翻腾,每一次闪现都带来一阵痉挛般的恨意,这恨意竟诡异地压过了些许生理上的剧痛,让她在濒死的边缘死死扒住一线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永恒。黑暗中,一阵极其轻微、带着试探的窸窣声靠近。

沈璃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没有睁眼,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但全身每一寸肌肉都在瞬间绷紧,如同受伤的野兽在装死。一个微凉、带着汗湿和厨房油污气息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冰冷僵硬的手臂。

“姑娘……姑娘……” 声音压得极低,嘶哑而苍老,充满了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怜悯,是张婆子。屡次救沈璃法人张婆子。

沈璃没有回应,身体依旧保持着那种濒死的僵硬和冰冷。

张婆子急促地喘息了两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枯瘦的手飞快地缩了回去,又在怀里摸索了片刻。接着,一个散发着浓烈苦涩和霉变气味的东西,被迅速地、带着一种做贼般的心虚,塞进了沈璃无力摊开的手掌下。

那东西触感粗粝,带着湿冷,像一团被反复揉搓过的烂草根,混杂着泥土和腐败的气息。

“药……药渣……捡的……灶膛边上……他们丢的……”张婆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语无伦次,“嚼……嚼了……能……能顶一点……一点是一点……”她说完,如同身后有恶鬼追赶,立刻缩回了手,脚步声慌乱又极力放轻地消失在门口,留下更浓重的黑暗和那团散发着怪味的东西。

黑暗重新合拢,死寂得只剩下沈璃自己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还有掌心下那团冰冷、散发着绝望气味的“馈赠”。

药渣?

沈璃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黑暗中转动了一下。看守老王和小六那轻蔑的、带着酒气的对话碎片,猛地刺入脑海——“命真够硬的”、“曝尸荒野”、“挫骨扬灰”……以及,那如同惊雷般炸响的四个字——“皇帝选秀”!

选秀……宫墙……那个地方……

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光亮,在她被仇恨和绝望浸透的心湖深处,极其艰难地摇曳了一下。那光亮如此微弱,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致命的诱惑力。一个模糊、冰冷、带着血腥味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滑过——那宫墙之内,是否也有她仇人的身影?那是否是一条……通向复仇深渊的……另一条路?

活下去!

这三个字,不再是弟妹临死前绝望的呼唤,不再是支撑她在地牢刻下血字的执念,而是被赋予了新的、更阴冷、更残酷的含义。它变成了通往复仇祭坛的阶梯!她要活下去,爬出这泥潭,爬向那个能让她更接近仇人的地方!哪怕要爬过刀山火海,哪怕要化身为鬼!

掌心下那团冰冷、散发着浓烈霉苦味的药渣,此刻不再是垃圾,而是她通往“活下去”这条血路上,第一块必须啃下的、沾满泥污的砖石!

她必须抓住它!

一股蛮横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意志力,如同从沉寂火山底部喷涌而出的熔岩,瞬间烧穿了层层叠叠的剧痛和麻木。沈璃猛地吸了一口气,这动作牵扯着胸腹间的伤口,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血腥味瞬间涌上喉咙。她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咳嗽和涌上来的血沫强行咽了回去,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那只几乎不属于自己的、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手臂,一点点地、颤抖着抬了起来。动作僵硬而迟缓,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筋骨错位的嘎吱声和伤口撕裂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烂的囚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终于,那团散发着刺鼻怪味的药渣被送到了嘴边。浓烈的腐败气息和苦涩的药味混合着灶灰的呛人味道,直冲鼻腔,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呕吐感涌了上来。沈璃紧闭双眼,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将那团湿冷黏腻的东西猛地塞进了口中!

“呃……”

异物入口的瞬间,强烈的恶心感如同巨浪般拍打而来,喉咙本能地痉挛紧缩,抗拒着这污秽的入侵。她用尽最后一点意志力,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开始咀嚼。

那滋味……无法形容。

苦涩如同最劣质的黄连,瞬间在舌根弥漫开,霸道地盖过了一切味觉。紧随其后的是浓重的土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霉烂腐败味道,仿佛在咀嚼腐烂的木头和潮湿的泥土。粗粝的纤维和坚硬的沙砾摩擦着口腔内壁和牙齿,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灶膛灰烬的焦糊味,呛得她几乎窒息。

每一次艰难的咀嚼和吞咽,都像在吞咽一把把粗糙的沙砾和滚烫的炭火,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带来火烧火燎的剧痛。胃部剧烈地抽搐、痉挛,发出痛苦的哀鸣,试图将这污秽之物排斥出去。沈璃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冷汗如同小溪般顺着额角、脖颈疯狂流淌,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留下道道泥泞的痕迹。她死死地捂住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强行将那翻腾欲呕的冲动和那团令人作呕的东西一起,死死地摁了下去!

不能吐!绝不能吐!这是张婆子用命换来的机会!是通往“活下去”的第一道门!

她像一头濒死的野兽,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身体因剧烈的生理排斥而不停地抽搐、颤抖。口腔里充斥着令人绝望的苦涩和腐败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令人作呕的霉味。剧痛和恶心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她的神经,啃噬着她仅存的力气。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和污秽之中,在那令人窒息的霉烂苦涩之下,沈璃那被仇恨淬炼得异常敏锐的感官,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异样气息。

一丝……清冽的、带着微苦草香的凉意。

这缕气息微弱得如同晨曦初露时草叶上的一滴露水,转瞬即逝,却又无比真实地穿透了厚重的腐败苦味,如同一根冰冷的银针,骤然刺入她被痛苦和恨意占据的混沌意识!

沈璃剧烈颤抖的身体猛地一僵,咀嚼的动作也瞬间停滞了!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在这一刻被强行凝聚到了那几乎麻木的味蕾之上!

是什么?

她再次,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的专注力,咀嚼了一下口中那团黏腻苦涩的混合物。牙齿碾过粗粝的纤维和沙砾,苦涩、土腥、霉烂的味道依旧汹涌。但这一次,她屏住了呼吸,用灵魂去捕捉那丝微弱的凉意。

有了!

就在那霸道苦涩的余韵之中,一丝极其清浅、带着植物根茎特有微腥的凉意,如同蜿蜒的溪流,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地再次浮现出来。它并不甜,甚至也带着苦意,但这苦,迥异于其他药渣的浊重沉滞,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涤荡污浊,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清明!

这感觉……似曾相识!

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早已蒙上厚厚尘埃的画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泛起微澜。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远得仿佛隔世。沈家老宅的后花园,阳光暖融融地洒在青石小径上。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一个穿着干净素雅裙衫、挽着妇人发髻的温婉身影,蹲在花圃旁,正耐心地指着几株不起眼的、叶片边缘带着细微锯齿的绿色小草,对着身边一个扎着双丫髻、睁着乌溜溜大眼睛的小女孩柔声说话。

“……璃儿,你看,这是半边莲,性子凉,能解热毒……这是车前草,别看它长在路边不起眼,晒干了煮水,利小便,消肿毒……还有这个,紫花地丁,捣碎了敷在红肿热痛的地方,效果是极好的……”

娘亲的声音,温柔得像春日拂过柳梢的风,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她纤细的手指拂过那些碧绿的叶片,动作轻柔而充满珍视。小小的沈璃依偎在娘亲身边,懵懂地听着,好奇地看着那些平平无奇的草叶,只觉得娘亲懂的东西真多,那些草叶在娘亲手里,仿佛都泛着柔和的、神奇的光晕。娘亲有时会教她辨认,有时会采下一些,交给老管家去晒干备用,说是“有备无患”。

那时的沈璃,心思全在花园里翩跹的蝴蝶和枝头鸣叫的鸟儿身上,对那些草药的知识,只是囫囵吞枣,左耳进右耳出。她只记住了娘亲指尖的温度和草叶的清香,觉得那不过是娘亲闲暇时的消遣,是深宅妇人一种无伤大雅的雅趣。她从未想过,这些在她记忆中模糊得只剩下一点绿色影子、一点清苦气息的知识,会在多年后的地狱深渊里,成为她抓住的第一根救命稻草!

此刻,口中那缕清冽微苦的凉意,像一把生锈却依然锋利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尘封的闸门!

半边莲?是它吗?那种叶片边缘带着细齿的小草?娘亲说它能解热毒……热毒……她身上的伤,红肿溃烂,流着污浊的黄水,火烧火燎地痛……这难道就是娘亲说的“热毒”?

沈璃的心脏在死寂的胸腔里,如同被重锤狠狠擂击了一下,发出沉闷而剧烈的跳动!

这堆被丢弃的药渣里,竟然真的有能缓解她伤势的东西!不是幻觉!不是妄想!是娘亲在冥冥之中,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庇护!

这个认知,如同一道微弱却足以刺破厚重乌云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沈璃心中那一片被绝望和仇恨浸透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活下去,不仅仅要靠意志和仇恨!

她需要……力量!实实在在的、能让她这具残破躯体支撑下去的力量!而眼前这堆散发着霉烂气息的垃圾里,或许就藏着这力量的碎片!

求知的渴望,如同被点燃的野火,瞬间压倒了身体上那蚀骨焚心的剧痛和令人窒息的虚弱!那不再是对书本知识的向往,而是一种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野兽,对任何能让自己爪牙更锋利、让自己跑得更快的东西的本能攫取!

她猛地再次咀嚼起来,动作不再是因为强迫,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抽丝剥茧般的专注!无视了那依旧令人作呕的苦涩和沙砾感,她的全部心神都沉入了口腔里那片小小的战场。

牙齿用力碾磨着粗粝的渣滓,舌头如同最精密的工具,仔细地感知、分辨着其中每一丝细微的滋味和触感。

苦涩……浓重如墨,带着陈腐气,应该是某种根茎类药材久煎后的残留,或许是黄连?或者黄芩?娘亲好像说过它们极苦……

土腥和霉味……这是存放不当或沾染了灶灰的杂质,无用,甚至有害……

灼烧感……一丝丝微弱的辛辣刺激感……这又是什么?像是某种带辛味的药,炮制不当或者煎煮过度了?干姜?还是别的什么?

还有……还有那种清冽微苦的凉意!它再次出现了!在碾碎某个质地相对柔韧、纤维较细的碎渣时,那股凉意变得稍微清晰了一点!

沈璃的精神高度集中,额角青筋微微跳动,汗水混着污垢流进眼睛也浑然不觉。她努力地回忆着娘亲那模糊的话语,试图将口中的味道与记忆中残存的零星画面对应起来。这过程极其艰难,如同在茫茫沙海中寻找一粒特定的沙子。她的知识太匮乏了,记忆太模糊了,口中的混合物又太复杂污浊。大部分时候,她只能感受到混乱的苦和难以名状的怪味,那缕清冽的凉意如同狡猾的游鱼,时隐时现,难以捉摸。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淹没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身体的剧痛和虚弱也在不断提醒她这努力的徒劳和可笑。咀嚼吞咽这些垃圾,真的有用吗?就算分辨出一点点药性,又能如何?她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一个充满恶意的念头在心底滋生:放弃吧。像蛆虫一样烂死在这里,才是你这种废物应得的结局。珏儿和瑶儿……他们等不到你了……他们早就……

“阿姊!阿姊!糖葫芦!瑶儿给阿姊留了最大最红的一颗!”

“阿姊别哭!珏儿会保护瑶儿的!我们不怕!我们会活下去!等阿姊来接我们!阿姊一定要来接我们啊——!”

那稚嫩的、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的声音,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璃的灵魂之上!比身上的伤痛更痛百倍!比口中的苦涩更苦千倍!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鸣从她喉咙深处挤出!不是哀嚎,而是被这锥心之痛彻底点燃的狂暴意志!

放弃?!不!绝不!

珏儿和瑶儿最后的声音,是信任!是期盼!是她沈璃欠下的血债!是她必须爬出地狱去偿还的孽!她有什么资格放弃?!有什么资格烂死在这里?!

这药渣,就是她的武器!是她磨砺爪牙的第一块磨刀石!

沈璃眼中那因为挫败而微微黯淡的火焰,瞬间被更凶猛的恨意和更偏执的求生欲点燃!烧得比地牢石壁上那个血字还要炽烈!她再次低下头,更加凶狠、更加专注地咀嚼起来!牙齿咬合间发出咯吱的声响,仿佛要将那团药渣连同自己的痛苦和软弱一起嚼碎、咽下!

清冽的凉意……在哪里?到底是什么?

她不再试图去精确分辨每一种味道的来源,那对她而言太奢侈。她只死死锁定那缕给她带来一丝清凉慰藉的气息!她的动作近乎粗暴,舌头仔细地舔舐过口腔里每一寸地方,捕捉着那凉意残留的痕迹。

终于,在又一次碾碎一小片深褐色的、质地相对柔韧的碎片时,那股凉意变得清晰了许多!甚至带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扩散开来的舒缓感,仿佛在灼热的伤口上滴落了一滴冰水!

是它!

沈璃的动作猛地顿住!她小心翼翼地将口中大部分苦涩的渣滓强行咽下,只留下舌面上那一点带着清凉感的碎末。她屏住呼吸,用尽所有的感知力去体会。

没错!就是这种清冽微苦的凉!虽然极其微弱,但在这片污浊苦涩的味觉地狱里,它如同救赎的微光!

她努力回忆着娘亲的话。“性子凉,能解热毒……” “叶片边缘带着细齿……” 是半边莲吗?还是紫花地丁?或者……车前草?

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觉!是这种能带来清凉舒缓的感觉!她要记住它!牢牢地记住它!这就是她要在这堆垃圾里翻找的“金子”!

沈璃用舌尖小心地卷起那一点点珍贵的、带着清凉余味的碎末,将它们安置在口腔一侧。然后,她再次从那团冰冷的药渣里掰下一点,塞进口中,重复着咀嚼、分辨、寻找的过程。这一次,她的目标明确了许多,不再理会那些霸道苦涩的主味,而是像最耐心的猎手,在荆棘丛中搜寻着那独特的、清凉的“猎物”。

每一次捕捉到那缕微弱的凉意,都像在无边的沙漠中寻到了一口甘泉,给她濒临崩溃的身体和意志注入一丝微不可察却至关重要的力量。这力量并非立竿见影地治愈她的伤痛,却像在无尽黑暗的深渊里,凿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一缕名为“可能”的光。

活下去,不仅仅靠意志。她需要……懂得更多!

这个念头,如同种子落入被血泪浸透的心田,在绝望的土壤里,悄然萌发出一线带着剧毒尖刺的嫩芽。

日子在无边的黑暗、刺骨的寒冷和蚀骨的伤痛中缓慢地爬行,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沈璃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朽木,蜷缩在散发着霉烂气息的墙角,只有胸腔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是一具活物。

看守的脚步声偶尔在门外响起,带着粗鲁的踢打铁栅栏的声音和充满恶意的咒骂。送来的食物是连猪食都不如的、散发着馊臭的泔水混合物,沈璃强迫自己吞咽,每一次都引发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身体的疼痛如同附骨之蛆,高烧与寒意交替侵袭,将她残存的生命力一点点熬干。每一次从短暂的昏睡或昏迷中挣扎着醒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力去对抗那席卷全身的、想要彻底沉沦的倦怠感。

支撑她的,唯有石壁上那个滴血的“杀”字,唯有弟妹临死前那充满信任的哭喊,唯有那缕在污浊药渣中捕捉到的、象征着“可能”的清凉气息。

张婆子每隔几日,总会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溜进来一次。她不敢多言,只是每次都会带来一点点东西——有时是同样散发着霉苦味的药渣,有时是半个硬得像石头的、不知放了多久的粗面窝头,有时甚至只是一小捧相对干净的积雪或半碗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脏水。

每一次,沈璃都会在对方离开后,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去处理这些东西。药渣,她如同挖掘宝藏般仔细咀嚼分辨,试图记住每一种不同的味道和感觉,尤其是那些能带来清凉或微麻(她后来在另一批药渣里尝到过一丝微弱的麻意)的碎末。食物和水,则被她视为维持这具躯壳运转的燃料,无论多么难以下咽,都强迫自己吞下去。

她的身体依旧虚弱得可怕,每一次小小的移动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和眩晕。但那股在药渣中尝到“可能”后点燃的、对医药知识的渴望,却如同黑暗中的鬼火,顽强地燃烧着,并且越烧越旺。

她开始留意这间破败下人房外的一切声响。

白天,看守老王和小六的脚步声、肆无忌惮的谈笑声、甚至他们对着墙角撒尿的水声,都成了她判断方位和距离的依据。夜晚,风声、虫鸣、远处隐约传来的梆子声,是她感知时间的唯一刻度。

她尤其注意听关于“府医”的只言片语。

“……老王,昨儿那小子嚎得真惨,刘一刀的手艺见涨啊,啧啧,那烙铁下去……”

“呸!什么手艺!下手没轻没重,差点把人弄死,害得老子还得去请王大夫过来擦屁股!那老东西,架子大得很!”

“王大夫?就是那个总板着脸、走路像怕踩死蚂蚁的老头?”

“可不就是他!除了王爷和侧妃院里,就数他那儿药味最冲!不过……嘿嘿,手艺是真不错,再重的伤,到他手里,总能吊住一口气……”

“王大夫”、“药味最冲”、“吊住一口气”……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被沈璃如同攫取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反复咀嚼。那个被称为“王大夫”的府医,他的住处,成了沈璃意识深处一个模糊却极其重要的坐标点。那是可能藏着“知识”的地方!是她这具残破身体能否支撑下去的关键!

然而,如何去?如何看?她连爬出这个角落都困难重重。

机会,或者说,厄运,总是不期而至。

一个深夜,寒风如同鬼哭般在破败的窗棂外呼啸。沈璃在冰冷和伤痛的折磨下,意识昏沉,处于半睡半醒之间。突然,一阵异常的、带着压抑痛呼和沉重拖拽声的嘈杂,打破了夜的死寂,由远及近!

沈璃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身体在黑暗中绷紧。

“……快!轻点!妈的……别让他嚎了!惊动了主子扒你的皮!”是看守老王压低的、却难掩暴躁的声音。

“王哥……他……他流了好多血……止不住啊……”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是小六。

“废物!抬稳了!去下人房西头那间空屋!快!刘一刀那个蠢货!下手没个轻重,捅到肠子了!妈的,真晦气!快去请王大夫!就说……就说巡夜时遇到贼人,李二为护主受的重伤!快去!”

沉重的脚步声、压抑的痛哼、拖拽重物的摩擦声,伴随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如同潮水般涌向下人房西侧那间原本堆放杂物的空屋!紧接着,是小六连滚带爬跑远的脚步声。

沈璃的心脏在死寂的胸腔里剧烈地搏动起来,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但这痛楚此刻却被一种冰冷的兴奋感压过。

机会!

王大夫一定会来!处理重伤!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她必须去看!必须去听!必须去……学!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身体里残存的力量,在那股名为“求知”的火焰灼烧下,竟然被强行压榨了出来!

沈璃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动自己如同灌了铅般的身体。每一次移动,都像有无数把钝刀在骨头缝里搅动,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她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那是牙齿因剧痛而打颤的声音。她避开门口的方向,像一条濒死的蛇,朝着房间内侧、靠近西边那堵隔墙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爬去。

墙壁是粗糙的土坯,年久失修,靠近地面的地方有几处因为潮湿和虫蛀而变得格外松软,甚至有些细小的缝隙和孔洞。沈璃的目标就是那里。

短短几步的距离,仿佛耗尽了她一生的力气。当她终于爬到墙角,将脸贴近那冰冷的、散发着土腥味的墙壁时,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虚脱得只剩下急促的喘息,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略显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苍老、沉稳,却带着明显不悦的声音:“深更半夜……伤在何处?刘一刀又闯祸了?”

是王大夫!他终于来了!

沈璃猛地屏住呼吸,将耳朵死死地贴在了墙壁一条较为明显的裂缝上。冰冷的土屑沾在脸颊上,她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到了隔壁那间此刻如同炼狱般的空屋里。

隔壁传来门板被粗暴推开又关上的吱呀声。

“王……王大夫,您……您快看看李二!”老王的声音带着少有的紧张和讨好,“巡夜时遇到贼人,李二忠心护主,被……被捅伤了肚子……”

“哼。”王大夫似乎懒得戳穿这拙劣的谎言,只冷冷地哼了一声。接着是一阵翻动器械和瓶瓶罐罐的轻微碰撞声,以及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嘶——!”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变了调的抽气声响起,是那个叫李二的伤者发出的。仅仅这一声,就充满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痛苦。

“按紧他。”王大夫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接着,隔壁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突然!

“滋啦——!!!”

一种极其恐怖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猛地炸响!如同滚烫的烙铁猛地按在了浸水的生肉上!伴随着这声音的,是一股浓烈到极点、瞬间穿透土墙缝隙、直冲沈璃鼻腔的——皮肉焦糊的气味!

“嗷——!!!”李二那压抑的抽气声瞬间变成了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那嚎叫声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痛苦和绝望,仿佛灵魂都被这剧痛撕裂!紧接着是身体猛烈挣扎撞击地面的“砰砰”声,以及老王和小六(他似乎刚跑回来)手忙脚乱压制时发出的闷哼和咒骂。

“按住!想死吗?!”王大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瞬间盖过了惨嚎。

沈璃的身体在墙角剧烈地一颤!仿佛隔壁那烧红的烙铁不是按在李二身上,而是狠狠烫在了她的灵魂上!那恐怖的“滋啦”声,那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那撕心裂肺的惨嚎,如同三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入她的耳膜、鼻腔和脑海!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力道之大,瞬间尝到了咸腥的血味!才勉强将那冲到喉咙口的惊呼和呕吐感压了下去!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颤抖起来,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囚衣,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

灯油……是灯油灼烧皮肉的气味!她猛地想起了老王之前的话——“刘一刀的手艺”、“烙铁下去”……原来他们口中的“手艺”,竟然是用滚烫的灯油去灼烧伤口?!

为什么?为什么要用如此酷刑般的手段?!仅仅是为了止血吗?

巨大的冲击和本能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那惨嚎声如同魔音灌耳,持续不断地冲击着她的神经。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阵阵酸水。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想逃离这声音,这气味,这令人肝胆俱裂的恐怖场景!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生理排斥和恐惧之中,石壁上那个猩红的“杀”字,如同在脑海中燃烧起来!弟妹那纯真期盼的眼神再次浮现!

不能退!沈璃!你不能退!

这点血腥,这点惨叫,比起野狐岭上的万箭穿心,算得了什么?!比起珏儿瑶儿被曝尸荒野、挫骨扬灰,算得了什么?!

你要活下去!你要复仇!你就必须看!必须听!必须知道他们是如何“救人”,又如何……“杀人”的!

一股混杂着血腥味的狠戾之气猛地从丹田冲起!沈璃眼中那因为恐惧而涣散的光芒瞬间凝聚,变得比刀锋更冷,比寒冰更硬!她再次将耳朵死死抵住那条冰冷的缝隙,甚至调整了一下姿势,试图让视线也能穿过一个稍大的孔洞,窥探隔壁的一角。

惨嚎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呻吟。焦糊的气味依旧浓烈刺鼻。

“血……血止住了?”老王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难以置信。

“哼,灯油封灼,最是霸道,能瞬间烧焦血脉断口,自然止血。”王大夫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刻板的平静,仿佛刚才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只是寻常操作,“然此法酷烈,伤及肌理甚深,易致邪毒内陷,高热不退,十有八九难逃一死。”

他的话语冰冷,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

“啊?那……那李二他……”小六的声音带着惊恐。

“尽人事,听天命。”王大夫的声音毫无起伏,“取‘清瘟败毒散’三钱,温水调开,给他灌下去。伤口……撒上‘生肌玉红膏’,用干净棉布裹紧。若明日能退热,算他命大;若不能……准备后事吧。”

接着是翻找药瓶、倒水、强行灌药的声音,以及李二痛苦而微弱的呛咳声。

清瘟败毒散?生肌玉红膏?

沈璃如同最饥渴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每一个钻进耳朵的字眼!她不懂药理,但本能地觉得这两个名字,一个像是针对“热毒”的,一个像是帮助伤口长肉的。灯油灼烧……酷烈……易致邪毒内陷(高热)……十有八九难逃一死……

残酷的因果链条,在王大夫冰冷的话语中被清晰地勾勒出来。

“灯油……”沈璃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幽暗如深潭。原来……这府里最常见的照明之物,竟也是一种……如此酷烈霸道的“药”?能瞬间止血,却也能……轻易夺命?

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明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动静渐渐平息下来。脚步声远去,门被关上。死寂重新笼罩,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还在空气中顽固地弥漫着,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酷刑。

沈璃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趴在冰冷的墙角,耳朵紧贴着裂缝。隔壁伤者李二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垂死小兽般的痛苦呻吟,断断续续地传来。

她的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和寒冷而僵硬麻木,伤口的疼痛在短暂的屏蔽后,以更加汹涌的姿态反扑回来。但她的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王大夫那冰冷的话语,回响着那恐怖的“滋啦”声,回响着“清瘟败毒散”、“生肌玉红膏”的名字,还有那浓烈刺鼻的……灯油灼烧皮肉的气味。

灯油……灼烧……止血……致命……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下人房里并非绝对的黑暗。房间另一头,靠近门口的地方,墙壁上挂着一盏小小的、用劣质铁皮打制的油灯。那是老王或小六偶尔夜间过来时留下的,灯油早已耗尽,灯芯焦黑干硬地蜷缩在灯盏底部,像一只僵死的虫子。灯盏边缘积着厚厚的、凝固发黑的油垢。

昏暗中,那盏废弃的油灯,在沈璃的眼中,却仿佛燃烧了起来。她仿佛看到了滚烫的、冒着青烟的灯油,被粗暴地泼洒在翻卷的皮肉上,听到了那令人牙酸的“滋啦”声,闻到了那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灯油…也能入药?”她盯着那盏积满油垢的灯,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

那幽深如古井般的瞳孔里,最后一点属于“沈璃”的微光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带着审视和算计的幽暗。

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照着那盏废弃油灯的轮廓,也倒映着一条通向复仇深渊的、布满荆棘与毒物的血腥小径。

那盏灯,静静地悬挂在布满蛛网的土墙上,灯盏边缘凝固的油垢在昏暗中泛着乌沉沉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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