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的风带着热浪,吹得东山坡的谷田翻起绿浪。
苏瑶蹲在田埂上,手里捏着根刚抽出来的谷穗,嫩绿色的穗子上缀着细小的颗粒,像串绿珍珠,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她忍不住用指尖碰了碰,颗粒饱满得硌手,比本地谷种抽穗早了足足五天。
“量量株高。”陆逸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背着个旧木箱,里面装着卷尺、笔记本和小铲子,蓝布衫的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的胳膊被晒成了古铜色,却结实得像段老树干。
他蹲下来,把卷尺的一端按在谷苗根部,“从土面到穗顶,看看有多少。”
苏瑶扶着卷尺往上拉,红色的刻度停在六十五厘米处。
“比上周又长了十厘米!”她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笔尖在笔记本上划过,“而且你看这茎秆,比旁边的本地谷粗了一圈,昨天那场风雨都没吹倒。”
陆逸尘的嘴角弯起个浅浅的弧度,伸手拨开叶片,指腹蹭过叶背的绒毛。
经过上次的虫灾,剩下的谷苗反而长得更茁壮了,叶片浓绿得像抹了油,茎秆挺直如剑,连叶鞘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他想起那些用烟杆水、石灰粉日夜守护的日子,突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去那边看看,”他往梯田高处指,“李大爷那几垄长得更旺,他的土肥施得匀。
两人沿着田埂往上走,脚下的泥土松软湿润,混着腐熟的草木灰气息,是庄稼最喜欢的味道。
李家族长正蹲在自家地里拔草,看见他们过来,手里的草扔也不是拿也不是,脸上的表情有些别扭。
自从虫灾被土办法治住后,他就再没说过新谷种的坏话,偶尔还会绕到东山坡看看,只是嘴硬不肯承认。
“李大爷,您这苗长得真好。”苏瑶笑着打招呼,目光落在他家的谷苗上,“比我们知青点的还壮实,是不是有啥诀窍?”
李家族长的脸动了动,梗着脖子说:“哪有啥诀窍,就是按你们说的,浇水时掺了点豆饼水,没想到还真管用。”
陆逸尘蹲下来,仔细看着他家的谷苗,根须从土里探出来,密密麻麻缠成一团,比别处的更发达。
“豆饼水含氮量高,”他认真解释,“能促进根系生长,难怪抗倒伏。”他抬头笑,“还是您经验足,我们都没想到。”
李家族长的耳朵红了红,往地里扔了把草:“啥经验不经验的,能多打粮就行。”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上次……是我说话冲了,对不住。”说完不等他们回应,扛起锄头就往别处走,背影却比平时挺直了些。
苏瑶和陆逸尘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这老头,总算肯松口了。
中午的日头最毒,谷叶被晒得微微卷曲,却依旧透着股不服输的劲。
赵建军挑着水桶来浇水,扁担压得咯吱响,他却哼着小调,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
“你们看俺这水,”他得意地晃了晃水桶,“刚从井里提的,凉着呢,准保让苗喝个够!”
林晓燕跟在后面,竹篮里装着刚摘的西红柿,红得像小灯笼。
“张婶让俺送来的,”她往苏瑶手里塞了个,“说让你们补充补充维生素,别总啃干窝窝。”
西红柿的汁液顺着指尖往下淌,甜丝丝的带着点酸,像极了此刻的心情。
四人坐在田埂上,分着吃西红柿,看着风吹过谷田掀起的绿浪,谁都没说话,却觉得心里踏实得很。
苏瑶想起刚下乡时,看见田埂就发怵,觉得这无边无际的土地能吞没人;现在却觉得,这片土地像位沉默的长辈,你对它好,它总会给你回报。
“估摸着再过半个月就能灌浆了。”陆逸尘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到时候得注意防鸟,新谷的颗粒饱满,最招麻雀。”
赵建军立刻接话:“俺去扎几个稻草人,穿上俺那件花衬衫,保准把鸟吓跑!”
林晓燕也笑:“俺们妇女会做些红绸带,系在穗上,风一吹哗啦啦响,鸟就不敢来了。”
苏瑶看着他们热烈讨论的样子,突然觉得,这新谷种早已不是陆逸尘一个人的事,而成了全队人的牵挂。
张婶会送来新晒的草木灰,李大爷会分享他的施肥诀窍,连孩子们都会在放学后来捉虫,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片地里的希望。
傍晚收工时,夕阳把谷田染成了金红色。陆逸尘背着木箱走在前面,苏瑶跟在后面,看着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和谷苗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幅温暖的画。
她想起他为了测土壤酸碱度,跪在地里取土样;想起他为了观察抽穗,在田埂上守到半夜;想起他把仅有的布票换了煤油,只为给育苗棚多照会儿亮。
“你看,”苏瑶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谷叶,“它们真的长起来了。”陆逸尘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夕阳的金光落在他眼里,亮得像盛满了星星。
“是我们一起让它们长起来的。”他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不是我一个人。”
两人站在田埂上,看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庄,看着近处随风起伏的谷浪,突然都没了话说。
有些情谊,不需要太多言语,就像这谷苗和土地,默默依偎,彼此滋养,早已成了分不开的整体。
回到知青点时,王支书正在院子里等他们,手里拿着张皱巴巴的报纸。
“公社通讯员送来的,”他把报纸往陆逸尘手里塞,“上面说地区要开农业交流会,让选几个成功案例去汇报,我把你们试种新谷种的事报上去了。”
报纸上的文章印得模糊,却能看清“科学种田”“增产希望”几个字。陆逸尘的手指在报纸上轻轻摩挲,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潮。
他想起刚下乡时,祖母写信让他早点回城,说乡下太苦;想起第一次在田埂上摔倒,赵建军拉他起来时说“慢慢学,谁都有这么一回”;想起苏瑶在虫灾最严重时,塞给他的那块烤红薯,暖得能焐热整颗心。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他把报纸往大家手里传,“是全队人一起干出来的,要去汇报,也该大家一起去。”
赵建军摆摆手:“还是你去,你懂技术,能说清楚。”林晓燕也点头:“苏瑶也该去,她记的那些数据比账本还清楚。”
苏瑶看着陆逸尘,他的目光里带着些犹豫,也带着些期待。她知道,这对他来说,是证明自己的机会,也是离梦想更近一步的机会。
“去吧,”她轻声说,“把这里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让更多人知道,只要肯用心,土地从不辜负人。”
陆逸尘的眼睛亮了亮,重重点了点头。
夜里,苏瑶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声,手里捏着片谷叶。叶片的边缘有些粗糙,却带着阳光的温度,让人心里踏实。
她想起明天要去公社开会,陆逸尘会带着他们的试验记录和谷苗标本,站在台上讲述这段从育苗到防虫的日子。
她突然觉得,不管将来他们是否返城,不管这新谷种能推广到多大范围,这段一起守着土地、看着新苗长高的日子,都已经成了生命里最珍贵的部分。
就像这谷苗,深深扎根在泥土里,也深深扎根在他们的记忆里,带着汗水的咸,带着泥土的香,带着彼此扶持的暖。
窗外的月亮升得很高,照亮了桌上的笔记本。
上面记满了谷苗的生长数据,每一个数字旁边,都有陆逸尘补充的注解,他的字迹和她的字迹挨在一起,像两棵并肩生长的谷苗,在岁月里互相陪伴,共同成长。
苏瑶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东山坡的谷苗又会往上窜高一截,朝着阳光,朝着希望,朝着沉甸甸的秋收,努力生长。
而她和陆逸尘,也会像这些谷苗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扎下属于自己的根,长出属于自己的风景。